喉頭聳動。
糜竺的思緒不斷變幻。
管翀說完之後便看向那些鹽場,沒有看他。
可糜竺能感受到那句話之中的狠辣。
“終究,還是來了嗎?”
糜竺被生擒之後曾有過被對方所殺也就罷了的念頭。
畢竟大丈夫死則死矣,豈能蠅營狗苟,委身侍賊。
至於管翀所言什麽三成利,什麽隱姓埋名,忽悠三歲稚子也就罷了。
他可是徐州巨富。
這種話在他的耳中,不過一笑置之罷了。
只要他糜竺投效,別說什麽三成利,整個東海糜家,全都要為賊所用。
因為話語權在管翀口中。
管翀說,他不是糜竺,那糜家便不會通賊。
但管翀如果說他是糜竺,自己那個弟弟,真的能在徐州各方勢力的虎視眈眈之下,把自己摘得乾淨嗎?
豪強罷了。
管翀所言歸根到底只有一句。
要麽降服,要麽死!
別的話,說白了,只不過是隱匿在這句話背後的虛言——誰信誰單純。
管翀並不著急,而是看向糜竺繼續道:“你可以考慮,反正我不太趕時間。”
對於糜竺,管翀極想收服,畢竟其忠誠、耐力、能力都在當世冠絕當代。
但有些事情,於管翀而言不過妄想。
糜竺沉默了一會兒。
“竺不太相信管渠帥所言。”他實話實說。
“糜別駕為瑚璉之器,我相信你必然能想明白的。”管翀笑道,“我知道你有所慮,我畢竟在你眼中為匪,但糜別駕不要忘了,當初秦相呂不韋正因奇貨可居聞名於世。”
“昔日,大漢建立之時,劉邦不也僅為一亭長嗎?”
這情況根本不一樣,糜竺聞言看了管翀一眼,低聲道:“他們一人是秦流亡公子,一人是亭長。”
宇宙的盡頭是編制啊朋友們!
“有何不同?”
管翀笑道,“我若此時投靠某一家勢力,定也可以換取官身。就如同臧霸一樣。”
“現如今曹軍進攻陶謙,我若憑借糜別駕為信使,帶著我這八千兵馬前往投靠陶謙,難不成我還不如一個亭長?頂多不過是我麾下將士為陶謙那老兒做一做肉盾,只要這些將士不全死,我至少也得是個比兩千石。”
說到底,劉邦不也就是個公安局局長嗎?臨了為了身份,還要把自己托身於堯帝尋一個祖宗。實際上他爹就是個破落戶。
糜竺聞言默然。
管翀說得有道理,道理很對,可他仍舊不可能降。
你畢竟沒有換取官身。
你若換了,我被你所擒,為了活命可以試著投降。
但現在,他代表的是整個東海糜家,甚至是整個東海郡。
這不是分散投資。
糜家可以有很多人出仕很多諸侯,那都無所謂,但唯獨不能是黃巾。
糜家根本無法承受所有世族的怒火。
他不過是東海一豪強。麾下勢力大別人稱呼他一聲別駕,若是有其他想法會被喊一聲宗賊。
於是他搖頭。
堅定的搖頭。
管翀怒火燃起,忍不住想要將糜竺一錘子砸爛。
迂腐啊。
可是舍不得。
歎了口氣,管翀亦然無可奈何。糜竺孑然一身,逼急了一死了之,到時候整個東海糜家,全都當自己是生死仇敵。
話不投機半句多。
管翀只能帶糜竺回營,
一路之上,糜竺不斷抬頭看管翀,認為自己走的這些步,每一步都是黃泉路。 “鄭莊公寤生曾和他的母親就曾在黃泉路中相見,現在終於輪到我了嗎?”
臨到死時,沒想到情緒與往日果然有所不同。
“沒把那些錢花完,真的挺慘。”
想到管翀所言,糜竺不得不承認此人雖然為賊,卻不失為一個妙人。
可是對方既能了解自己投降使君便能獲得官身,為何不做呢?
終於,他忍不住張口道:“管渠帥,在汝殺我之前,竺有一言不吐不快。”
“那就吐。”
“管渠帥既知如今陶使君有難,可否考量隨我入徐,徐州之圍若解,使君奏表依可令渠帥獲得騎都尉之職,軼比兩千石。到時候齊公被封任一太守,牧守一方也未嘗不可。”
“牧守一方嗎?”
管翀轉過頭來,看向糜竺,“為什麽叫牧守?”
糜竺被管翀問蒙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張口道:“天子代天牧民,牧守代君牧民。故而謂牧守一方。”
《道德經》有言,天子牧民而君子自牧也。
管翀眼神忽然冰冷起來,神情一凜,森然道:“蘇武北海,牧的是羊。”
糜竺被管翀所言嚇到失語,一時間不該知道如何作答。
管翀轉身往前走,糜竺在身後跟著,便聽到管翀的聲音再度傳來。
“你們豪強又如何,士農工商士農工商,比起那些世家豪族,不過也是一群羊罷了。”
糜竺神色凜然,這話他聽得真切,能想到家族為了從商,先輩們被吃了多少利益。民不與官鬥,自古亦然。
“我從來不覺得人人一定是平等的。”管翀忽然轉頭,“有些人就是天生出生在金湯匙裡,有些人懶到塵埃裡就天生該被活活凍死,但必須要讓人有個盼頭。”
糜竺神色凜然,又聽到管翀繼續道,“但那些世家不同,他們靠著經傳典籍而獲取高權,靠著兼並土地獲取佃奴,靠著錢權勢力豢養私兵,一輩子都高高在上。只要他們不死,一輩子都無其他人出頭之日。”
“天下大亂,劇縣滕氏之人不願給百姓放糧。”
“你徐州之地,又有何人放糧?有何人垂下眼睛,去看看那些無處可去的百姓?有何人低下頭顱,去看看那些無糧可食的百姓?”
“誰在乎?”
“崔寔唱的好聽,小民發如韭,剪複生;頭如雞,割複鳴。吏不必可畏,從來必可輕。奈何望欲平!”
“可誰在乎?”
管翀忽然停住腳步,“有些世家之人總想苦一苦百姓,可總得有人,需要去苦一苦世家。我本就是反賊,我來做,正好合適……”
“否則便愧對來此人間,這鬼蜮一般的人間!”
最後那句話糜竺聽不太懂,但是他卻胸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悸動。
“唉!”
他色變後,長歎了口氣。
“糜別駕是有才之人,也知世家勢力之龐大,汝不降,那就再等等。不出一年,某必有所成,到時還望糜別駕襄助!”
管翀道,“若吾身死,別駕可自尋出路。”
糜竺喉頭聳動,猶豫了一會,開口道:“竺若降,管渠帥可否允諾,絕不利用糜家名望行事?”
事有轉機,管翀眼神一亮。
“糜別駕何意?”
糜竺臉色抽搐,幾乎咬碎滿嘴鋼牙,他想到在徐州之地行商,無論何時何處的吃拿卡要,抑或他被舉為徐州別駕那些同僚的異樣眼光。
“竺只是商人,竺也想試試,若無世家,糜家又該是何境況。”他躬身行禮,“李德,拜見渠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