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善做了一個夢。
劉善來到地府,被鬼差押上堂前,閻羅王高坐在公案前,問他道:“姓甚名誰,陽間哪裡人士,因何而來?”
劉善整個人仿佛失魂落魄般不答。
閻羅王把那驚堂木狠狠一拍,呵斥問道:“為何不言?速速說來。”
“小人,小人姓劉名善,天楚國夢山縣劉家村人士,因,因一夥匪徒擊打而死,興許是被接引而來了吧。”
“為何被打?”
“小人成親之日,匪徒來我村劫掠,看上小人妻子,便要動手動腳強行擄掠,小人出手阻攔,被武藝高強的匪徒一掌擊飛斃亡。”劉善痛苦的回答。
“你甘否?”
“不甘又能怎樣?我已是死人之身”劉善神情恍惚,神色麻木,低頭閉眼淚直直地流。
“爺爺,他的心跳在加快!”這時劉善突然傳了一個聲音。
劉善精神本不定,聽到這話意識逐漸恢復過來,欲睜開眼睛,一點一點打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男童,他正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他,手剛從他身上收回來。男童突然向外跑去大喊:“爺爺他醒了。”
此時劉善還未考慮如今處在何等境地,身體各方面恢復漸漸的知覺讓他切切實實感受到——自己還活著!他眼淚又留下來了。
他用手支撐掙扎著想起身,這一刻他忽然清晰地感知胸前劇烈的疼痛,這讓他一下又倒了下去,床上發出巨大的聲響,就像是要散架一樣,他感覺他的胸也像這樣。
“誒呦,我早說不要讓他睡這張床嘛”
“病人就該是睡硬板床,再說他是莊稼出身的手藝人,對他身體好”
“你從哪個庸醫那聽的這些話?再說這床都要散架了”
“放屁,這床比你老小子的身子骨還硬”
“我說你這個牛脾氣,要不你來給他醫治?”
“少廢話,醫不好我徒孫,你就把你那上等檀木藥箱還我,你還沒給錢呢。”
劉善聽著聲音由遠而近,他認出了第一個聲音。他張口嘴,發現喉嚨早已嘶啞,但他還是忍痛用力接連問道:“師公,我怎麽會在這?這是哪??我爹娘呢?阿念呢?”
一張須發皆白的臉湊到他的眼前,對他的話充耳不答,只是憐愛的摸摸他的額頭,平靜道:“你先好好養傷。”
“告訴我。”
“你痊愈後我自會告知。”
“告訴我!”少年帶著哭腔突然起身吼道,因為太過用力,他不停的咳嗽,他卻用兩隻手支撐住身體不讓自己躺下去,嚇得胡川趕緊輕拍撫摸他的後背,嘴裡念叨著:
“你這個小鬼啊,快躺下。”
此時一個貌似中年的人一隻手拉開擔憂的胡漢,另一隻手閃電出手點中劉善頸部穴位並摟住他的身體,讓他輕緩地倒了下去。
“你這出手他不會有事吧?”
“我說老兄,你故意找茬是不是?不就用你一點錢財了嘛。你還質疑我的本事?別說這小小的夢山縣,就是整個楚州,也找不出比我還厲害的神醫。”胡江故作慍怒地自負開口道。
“誒,我是擔心這孩子,你這三十六年不在家,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胡川訕訕笑道。
胡江白了他一眼,也有些沉重道:“這孩子遇禍之慘,在我平生看來,也是難得一見。”
胡川聞言也沒了吵鬧的心思,長歎道:“那天若不是恰好與你一起前去他家,
恐怕就連這孩子,也要死在那。” “得是他命不該絕,被擊中胸部,恰好缺氧造成假死的模樣,行凶那人也的確自負,這才讓他逃過一劫。不過,相比遇難的死人,有時候活下去的人反倒不如死去。”
“話是如此說,可他還是個孩子啊,他還沒行冠禮,他才剛成婚啊。”
“這世道就是這樣,普通人不過是一群螞蟻,無權無勢又不習武功,動輒死上一大群。倒也無妨,反正他們也會像螞蟻一樣生養。”胡江淡漠道。
“出去那麽多年,看來你是真的變了。”
“在江湖摸爬滾打數十載,什麽事都見過了。”
“那他那個妻子,你真的不能尋回來嗎?”
胡江撓撓後腦,苦笑道:“大兄你怎麽年紀越大,心智反倒愈發孩童氣了。那夥人馬,看手法便是強悍的遊匪,來去如風難以捉摸,僅這楚州境內數十萬裡路,數不盡的高山矮丘,林草繁茂,你從何尋找?就是尋到了又能怎樣?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進了賊匪群,怕是。”他話未說完胡川便連連擺手,他隻得打住不言。
於是他對躲在門沿外偷偷窺探的男童道:“驍驍,去給這位哥哥熬藥。”
男童“哦”聲答應,連忙向廚房跑去。
胡川突然抓住他的手道:“教他習武。”
胡江略帶不屑地道:“他年紀太大了,不是那塊料。”
“你不是自號神醫嗎?怎麽連一個孩子也改造不了?他壯的跟小牛犢子一樣。”
“少來這套,他筋骨經脈已然定型。倒也不是不能教,不過一旦他有了一點武藝,便會天涯海角的去尋人尋仇,一旦踏足江湖,便再無回頭之日,隨時隨地都會遭遇危險,倒不如你教他木工功夫,讓他安穩余生。”胡江滿臉無奈道。
胡川沉思半晌,幽幽歎出一句:“我只怕他不會甘心。”說完他就接著問道
“等會,那你這麽多年,又怎能從中脫身?”
“此次只是回來看你,半月後我自會離開楚州。”
五個時辰後,劉善迷迷糊糊囈語道:“好熱。”當一瓢水潑在他的臉上,他突然驚覺過來,發現自己赤身裸體躺在一個大木盆裡,盆裡浮動著各種不明的藥材,此時胡驍正拿著個木瓢笑嘻嘻地對他說:“你醒了?”
“你是誰?我怎麽會在這裡”劉善困惑開口。
“我叫胡驍,你受了傷,我爺爺讓我給你熬藥。”
“你爺爺是誰?是他救了我嗎?”
“我爺爺是胡江,就是你師爺離家出走多年的弟弟,是他那一天救了你。”
“那一天是哪天?那一天怎麽了?啊?”
“那一天是七天前,其他的話,我爺爺不讓我說。”胡驍不好意思的說道。
“小兄弟,算我求你,你跟我說說,那天到底怎麽了?”劉善情緒激動起來,他按住盆邊便要起身,渾然不覺他的傷已經好了大半。
胡驍尷尬一笑,扭頭便跑。
“喂,喂,你別走啊。”他正想爬出盆外,一道石子從外面飛來擊中他的額頭,讓他撲通一聲又掉回去,整個人連頭也浸沒了下去
胡江身穿一身青袍,嘴裡叼著一根狗尾巴草,臉上盡是調皮的神態,在他白皙俊朗的臉上反倒顯得靈動。他手裡邊拋玩一個盒子邊進門,雙手搭在胸前調侃道:“看來傷好得是差不多了,這光著屁股呢就著急出來現世。”
半晌無言。
“喂?喂!你小子怎麽回事啊?老子沒用力啊。”胡江困惑地走上前查看。突然,劉善從水中撲上來,死死摟住胡江的頸脖,用野獸一樣的聲音在他耳邊道:“告訴我。”
劉善被抓在手上——胡江惱怒得用一隻手輕輕住他的後頸,他便渾身無力不能動彈,就像是那日一樣。
“如果不是我大兄在意,我現在就殺了你,讓你這個蠢貨與你爹娘團聚。”
“我爹娘,怎麽了?”
“死了,你爹被捅碎了心臟,你娘被砍掉了頭。”胡江不帶一絲感情色彩道。
劉善的大腦一片空白,他的眼神空洞無神,他的意識陷入渙散,肢體無意識地放松下來,他崩潰了...
胡江見狀不禁皺眉,手中暗暗輸送一道真氣,如針把侵入劉善的大腦,讓劉善集中一些意識,隨即又漸漸渙散下去,像是破碎飄飛的棉絮。
胡江心中不起波瀾,提著他猛的將他的頭按入水中再輸入真氣,待他本能不停的掙扎,才提起來。看著他大口呼氣,用一絲仇視的眼光盯著自己,胡江又展露出壞笑,手忽然一放,劉善便狼狽掉在地上。
隨即胡江彎腰捏住劉善的臉玩味道:“忘記告訴你了,你那個小嬌妻還沒死呢。”
劉善眼神恢復了一些光采,話未說出胡江便轉身離去,頭也不回留下一句:“是個男人,就把衣服穿上出來,我可沒這麽多時間陪你在這反覆傷情。”
劉善像是抓住存活的稻草,此時心神都被這句話吸引,暫時顧不上哀傷,連忙從旁邊木凳上拿起衣物穿好,急匆匆追了出去。
院中,一輪明月落下清暉,劉善看見師爺和胡江對坐在一張桌子上下棋,上面放著一個盒子,胡驍站立在旁邊,神色調皮的衝他吐吐舌頭。
劉善更為疑惑,他急匆匆走上前,看到棋盤上胡江執的紅棋,將師爺的黑棋殺得是潰不成軍,就連他都一眼看出,黑棋快要山窮水盡了。
胡川抬頭望著他,指指棋盤,不等他先開口便溫和問道:“阿善,如果現在是你執黑棋,離你這方最終死亡僅剩一步,現在你還有一步先走的機會,你會如何抉擇?”
“師爺,阿念她。”劉善還是著急問道。
“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別急,你答了我幾個問題,我便告訴你。”胡川正色道。
胡江玩世不恭地坐在對面打量這他們,笑而不語。
“這棋輸贏根本不重要,我要問的是人!”劉善急眼道。
“棋如人生,這步棋你必須下,你可以投子。”胡川神情肅穆。
劉善望著師爺的臉,也沉默下來,他視線移到棋盤上。只見紅棋再無防守主帥之力,
劉善心情煩悶,他不理解師爺為什麽要浪費時間玩這種無聊的把戲。
他越看愈發煩躁,心中有團莫名的火在熊熊燃燒,他突然將紅帥抓起用力向下反扣,怒吼道:“師爺,別折騰我了!阿念,阿念在哪?”
這樣的反應令三人都錯愕不已,隨即胡江收起娛戲之心,對還在驚訝的胡川認真說道:“大兄,這孩子,倒有些意思。”
胡江轉頭對錯愕不解的劉善鄭重其事道:“小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嗎?那由我先告訴你。”劉善紅著眼睛作揖。
一夜話長,少年肝腸寸斷。
第二天清晨,已經跪在家中後山的一座大丘墳上跪上一個時辰的劉善,讓昨夜的對話在他腦海中不斷翻騰:“你父母橫死,家中還被點了一把大火,幸虧我恰好趕到,進去探查,發現你尚有氣息時,便把將你帶了出來。可惜的是當我大兄指認出你父母屍首時,他們連個人樣都不剩了,”想到這劉善面色發白,攥拳又將指甲插入掌心,腦海中依然在回響
“於是我只能親自連夜趕製棺材,草草將你父母入土為安,其他人的屍首便由官府收走,至今還停在縣衙”
“不僅如此,經我探查,那日在村的所有人,全部被殺,總計人口七十七人,且並無年輕女子屍首,後來據官府戶籍所算,人數能對上,連你妻子在內,有十一名女子一起被擄走,如今,你村僅剩你一人。”這是胡江的聲音。那一刻劉善雙膝發軟、渾身無力,他低著頭,但他站住了。
胡江開口愈發滿意,裝模作樣撫摸著不存在的胡須,直截了當道:“想報仇嗎?”
劉善抬起頭,眼睛中帶著血絲,毫不猶豫的開口:“想!”
“既是相遇,便是一段孽緣,罷了,你入我門下當個外門弟子吧。”
於是,他機緣巧合下入了胡江門戶,從此踏足不停的紛爭中......那是後話了。
此時劉善不再去想,擦拭早已流乾的眼淚,緩緩起身,說來也怪,他此時只是覺得腿腳有些酸痛,他知道這是藥浴的作用。
他把眼前的這一刻牢牢鐫刻在心上,然後轉身下山。
回到胡川家中,他進入昨天那個房間,早已準備好新藥浴的胡江丟給他那個盒子,他已知曉這是什麽東西——洗髓丹。
他打開服下一枚紅色似血的丹藥,隨即脫下衣服,跳入藥浴中,按照昨夜胡江教他的閉眼屏息凝神,有節奏地吐納呼吸。
胡江將一直收搭在他的肩膀上,幫他貫通經脈排出體內汙垢。
劉善身上的毛孔不停湧出黑色垢物,直到胡江停手,他才睜開眼來。
“把身子洗乾淨,然後出來。”胡江負手出去。
劉善照做出門。
胡江負手而立沉重道:“從現在起,你便正式是我千面教中人了,我便是千面教掌門。”
“是,師父。”
“按理說你應叫我師父,奈何我是你師爺胞弟,雖說這江湖人士不拘小節,時常各論各的,但我不願為此亂了我大兄倫理,你照著叫我叔爺便是,與你胡驍師兄也算同輩。”
“是,叔爺。”劉善也暗暗腹誹:這怎又叫師兄了。
“嗯,我千面教祖上皆是單代相傳,你這代之衣缽早已開始傳於我孫胡驍,可你知我為何要收你為徒?”胡江耐心講解道,劉善靜待下文。
“因為這規矩在我這代時,便已經破了。說來慚愧,千玉教如今被分成了兩部分,有一部分賊逆,是我師弟你師叔門下,此事以後再細細與你分說。”
劉善心想這稱呼可真夠亂的。
胡江看出他的心思,理所當然道:“我千面教既取此名,無論何事自然是有千變萬化,你還須多加適應。不過,你稱我為掌門,總歸是沒錯的。”胡江言語略帶懇切。
劉善終於開口:“掌門,那我們現在要學什麽?”
胡江得意一笑:“自然是先為你正式開骨活血筋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