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坦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匆匆兩日轉眼而逝,吳憶看不得周軍攻城的慘烈,隻好在周軍大營偷懶。還好夏久煙就住在隔壁,倒也有人陪著說話。只是這兩天夏久煙有些擔心母親,聊天興致倒不太高。
王景每日命令鳳翔六軍每日攻城不止,但都被鳳州王萬迪擋了下來。
由於馬東不時來吳憶營帳,吳憶倒也知道鳳州城的一些情況。
鳳州城每日晚上都會有蜀兵偷偷縋城。僅僅前日夜裡,周軍便俘虜了三百多縋城的蜀兵,昨日增加到七百多人,今日才到了半夜,就又有數百蜀兵下城乞降。
吳憶站在營帳外遙望夜空,天空月亮接近全圓,偏偏此時又處在戰火不斷的節骨眼上,沒有了團圓氛圍,只有被烽火隔阻的思念。
夏久煙前幾日便托馬東給弄些葡萄、紅棗、桃子、石榴等時令水果,馬東辦事效率頗高,不久就弄了一些送到夏久煙營帳中。吳憶瞧見了想吃,夏久煙偏偏不許,弄得吳憶憤懣不已。
又挨了一夜,時間便悄悄的來到八月十五這天。
夏久煙便精心打扮了一番,便來到吳憶營帳。
吳憶瞧見夏久煙進來,頓時愣住了,眼睛發直。
夏久煙今日精心拾掇了一遍,一身打扮清爽而不失貴氣。姣好動人的瓜子臉,又配上清清亮亮的眉眼;上身穿著沉香色的窄袖短衣,下身一襲淺青色紗裙,頭髮也梳成同心髻模樣,頭上插著幾隻銀釵子,連孫胖子前幾日送的一對翡翠鐲子也戴在手腕上。
吳憶摸了摸亂糟糟的頭髮,心裡疑惑夏久煙今日為何打扮的如此莊重。
不過吳憶很快就被夏久煙拽到凳子上,強行給吳憶梳洗打扮起來,吳憶隻好乖乖聽話,一動不動。
夏久煙見吳憶的胡須、頭髮亂糟糟一團的,先是將胡須潤濕了剃掉;又將吳憶頭髮全部給束了起來,帶上一個烏紗襆頭。夏久煙又往吳憶身上裹了一身袖口鑲有黑邊的合領青色單衫,又給他腰間綁上鑲玉腰帶。
一個翩翩公子形象便在夏久煙的巧妙打扮下出現了,李掌櫃在旁邊嘖嘖稱奇,稱讚吳憶是個俏後生,聽得吳憶直起雞皮疙瘩。
剛梳洗打扮完,一個周軍軍士騎馬趕到了營帳前。解釋說是周軍今日有可能攻破鳳州城,王景讓吳憶去前線陪同觀戰。
夏久煙聽聞後臉上一喜,趕忙吩咐李掌櫃將馬東弄來的水果裝了兩袋掛在馬上,騎馬跟隨吳憶離開大營。
吳憶一眾人來到鳳州城下,此刻周軍還在狂攻鳳州城牆,城牆下還有幾個衝車,奮力撞擊城門,今日周軍頗為猛烈,鳳州城的反擊已不如前幾天犀利。
老王景已經騎馬站在城南一處高坡之上,後面還跟著幾十個殺氣騰騰的周軍騎兵,唯獨沒見馬東。
王景雖是年近古稀,但此刻仍是全身披掛,意氣風發。遠遠看去,老王景一縷白髯飄在胸前,雖然臉上被歲月鐫刻的深沉無比,但沒有一絲英雄遲暮的感覺。
王景看到吳憶駐馬:“來了,小子!”
吳憶將馬往前移到王景身邊:“義父,可有什麽進展。”
王景道:“快了,城破就在眼前,這王萬迪只知道龜縮城中,外面也沒有與鳳州互為犄角的城池,當真是要給孟昶盡忠啊。”
吳憶道:“義父,我看咱們還未攻上城牆啊,那蜀兵不還佔著城牆麽?”
王景哈哈一笑道:“這鳳州城這幾日縋城而降的蜀兵接近兩千,此消彼長之下,
我們已經佔據絕對優勢。鳳州城糧食又被你燒光了,你再看那蜀兵,各個雖然悍勇,但是明顯是強撐之勢。” 正說話間,一個雲梯車上的一個周兵甚是勇武,只見他登上了一處城牆,將周圍周圍蜀兵的武器死死抵住,後面的周軍源源不斷的從雲梯車爬到了此處城牆;後面的周軍跟著那個周兵迅速往前擴大戰果,不一會就佔下了一段城牆。
王景指著那個周兵大笑道:“看來馬東做個侍衛確實是屈才了,此番我給他機會上陣拚殺,果然沒讓我失望。”
吳憶仔細看去,依稀能看出方才那個周兵是馬東的樣子。不禁感歎,這馬東平時在自己面前不顯山露水,如今上了戰場竟然也如此厲害。
隨著時間的推移,從那處城牆登上的周軍越來越多。有些蜀兵竟放棄了抵抗,放下武器,跪地請降。
時至午後,周兵依然狂攻不止,越來越多的城牆被周軍佔領了。
鳳州城南門轟然一聲被打開,裡面出現一個騎馬之人,那人縱馬朝著高坡位置奔來,等到了自己跟前,吳憶才看出來人正是馬東。他此刻一身鎧甲已經破破爛爛,胳膊上還隱隱有一道乾涸的血跡。
馬東翻身下馬,單膝跪地:“稟節帥!鳳州城南城牆、南門皆被我軍攻破,大軍正向城中掩殺過去,只是王萬迪身邊還帶著幾百蜀兵,在城內各處巷子裡殊死抵抗。”
夏久煙騎著青驄馬,來到吳憶身邊道:“憶哥哥,我娘親……”
“城裡太危險,我進城去尋老夫人,小姐姑且留在此處。”李掌櫃高聲喊道,正欲騎馬進城。
吳憶看向王景:“義父,能否派些人去尋下夏老夫人。”
老王景哈哈大笑,豪氣乾雲,抽出腰間長刀道:“甚好!兒郎們全部隨李掌櫃入城,若是找到夏老夫人,我自有重賞!”
“得令!”
李掌櫃猛踢馬腹,往鳳州城南門奔去,馬東與幾十個周軍騎兵在後面緊緊跟隨。一陣疾風過後,騎兵越行越遠,馬蹄激蕩起地上的塵土,久久不能散去。
吳憶一陣苦笑,方才還人頭攢動的這處高坡,轉眼只剩吳憶、王景、夏久煙三個人。
“義父,您老人家的親兵都進城了,若是有蜀兵正好來了……”
“無妨,這蜀兵遠遠比不上契丹兵,即使比得上又如何,當年我單槍匹馬還不是殺了數十個契丹兵,長刀都卷了刃!”老王景一身戎裝,長刀入鞘,淡然一笑。
吳憶趕忙道:“義父當年也定是一位馬上英雄。”
老王景仿佛追憶往昔:“終歸還是老了啊,以後就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
王景話還沒落音,就見一彪人馬停在自己前方不遠處。那群人全部未穿軍服,為首一人背著包袱騎馬朝三人這邊趕來。
背著包袱的人像個肉山,行進中上下起伏不定。老王景正想拔刀,吳憶趕忙按住王景的拔刀的手。
那馬上的人正是孫胖子,不知為何此刻出現在高坡附近。
吳憶苦笑:“義父,不必驚慌,那人我認識!”
老王景這才作罷,重新看向來人。
孫胖子一邊朝吳憶奔馳,一邊喊:“吳公子、吳公子,你怎麽在這裡啊!”
吳憶向孫胖子拱手示好,一會功夫,孫胖子便到了吳憶面前。他見夏久煙也在,趕忙點頭致意。
孫胖子四下打量,目光停留在王景身上:“吳公子,這位是……”
吳憶頗為無奈的答道:“我義父!”
吳憶剛說完,孫胖子竟然從馬上跳了下來,一臉惶恐的跑到王景駿馬前,跪在地上。孫胖子看見大名鼎鼎的西征軍頭號人物就在自己眼前,不免有些心神搖曳。
孫胖子聲音顫抖:“國、國公爺,小民無意冒犯您老人家,還望您海涵!”
王景看了看孫胖子,瞪了他一眼:“哦,你是個行商吧,今後在我兒子面前不要耍花招,否則天涯海角我也不會放過你!”
孫胖子一臉苦澀:“小的明白,國公爺,借我再多膽子我也不敢啊!”
王景點點頭便不再理孫胖子,調轉馬頭走向夏久煙,路過吳憶身邊時小聲嘀咕道:“小子,我就幫你這麽多,剩下你自己把握吧!”
王景停在夏久煙身邊,和夏久煙說起話來。
吳憶翻身下馬,使盡全力才扶起了孫胖子。吳憶一陣腹誹,這家夥明明剛才靈活無比,怎麽一轉眼變得這麽笨重了。
“木材的事怎麽樣了!”吳憶問道。
孫胖子已經轉換了表情:“哈哈,吳公子,您真是神了!現在的木材是真便宜啊!我在這鳳州城周圍轉了一圈,凡是能找到主人的樹林,我都給包了下來。昨日就已開始組織人砍伐,今日又在咱們大軍駐地找了塊地方,也方便轉運木材。要是你明日去那裡,定是能看到源源不斷的木材被運進去。”
吳憶點點頭:“嗯,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就多給些,這麽多年種成的樹,要不是急著出手,估計沒人會賣給你!”
孫胖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這點您放心,公子之前說的我都牢牢記在心裡呢!他們開價我連價格都沒還,立即給付定金。有的人要價太低,我還會特意多給些!”
“如此便好,你先去將事情安排妥當,等大軍剿滅了蜀兵,咱們一起進城!”
“好!”孫胖子拱了拱手離去,過了一會便回到了吳憶身邊。
夕陽落下,中秋的月亮接管天幕,散落一地月輝。
鳳州城的喊殺聲逐漸停息下來,馬東帶著幾個騎兵回馬來報,夏老夫人安好無恙,鳳州刺史王萬迪被擒,其余蜀兵已全部投降。
王景招呼眾人跟上,便一騎絕塵奔向鳳州城南門,眾人隻好驅馬趕上。
到了南門下,王景吩咐馬東帶吳憶三人去夏老夫人那裡,自己與幾個親兵騎馬奔向另外一個方向。
馬東領命頭前帶路,吳憶、夏久煙、孫胖子緊緊跟在後面。吳憶一路上都在想見到夏老夫人如何說話,這夏老夫人巾幗不讓須眉,遠勝大多數男子。想來想去,偏偏沒個頭緒,乾脆便不再想,心道順其自然吧。
四人用了一刻多鍾便到了一處宅院。
一個滿頭白發的婦人正在宅院門口站著,身邊一個丫鬟也沒有,只有李掌櫃與一個身穿灰布衫的人在一旁攙扶著婦人。吳憶心想,那白發婦人應該是夏久煙母親夏老夫人,那個身穿灰布衫的人估計是夏家得劉老管家無疑了。
“娘親,煙兒回來了!”
夏久煙還未下馬,便帶著哭腔叫出了聲,馬剛停下,夏久煙就撲在婦人懷裡啜泣起來。
“天可憐見,可算是回來了!”夏老夫人撫摸著夏久煙後背,眼淚婆娑。
夏久煙梨花帶雨,聲音顫抖:“娘,你頭髮怎麽都白了!”
李掌櫃緩緩道:“小姐走後那天,小姐舅公到了鳳州,老夫人聽完他的話便暈了過去,醒來頭髮就白了!”
夏久煙聽完,又把頭埋進夏老夫人懷裡,哭了起來。
李掌櫃隻好說道:“呃,老夫人、小姐,這還有貴客在外面呢?”
兩人這才止住哭泣,夏老夫人朝吳憶三人說道:“讓你們見笑了,幾位貴客進府敘話吧。”
馬東深鞠一躬:“老夫人保重身體,我還有其他事情,先告退了!”
馬東正要離去,夏老夫人向李掌櫃點了點頭。李掌櫃趕忙拿出兩個銀錁子塞到了馬東身上,馬東推辭不過這才收下,打馬離去。
吳憶、孫胖子將韁繩交到劉老管家手裡,這才隨著夏老夫人往宅子門裡走去。
夏老夫人一臉慈祥的望向吳憶:“你就是大周褒國公義子吳憶吧!怪不得這丫頭神魂顛倒的。”
吳憶點點頭,不知如何回答:“老夫人,我……”
夏老夫人仔細打量吳憶,淡淡微笑道:“呵呵,不錯,長得一表人才!”
吳憶一愣,夏久煙羞的拽拽老夫人的衣角:“娘……!”
“好了,好了。”夏老夫人輕撫夏久煙額頭,接著轉向李掌櫃吩咐道:“三郎,你先去帶兩位客人去西邊廂房住下,今兒八月十五要月祭,別誤了時辰;等過了月祭,我們再吃賞月飯。”
吳憶聽聞,這夏老夫人果然頗有魄力,寥寥幾句話,自己每一句都不知該如何回答。
“公子、孫先生,請這邊走!”
李掌櫃向吳憶二人示意,吳憶這才擺脫尷尬的氛圍;向夏老夫人拜別,隨著李掌櫃去了西廂房。
吳憶跟在李掌櫃後面問道:“李掌櫃,這月祭是什麽?”
李掌櫃答道:“哦,自是八月十五祭拜月神。放些時令水果做祭品,臨案焚香,首先祈求全家平安團圓,其次是祈愛祈婚祈子祈壽。這也有‘男不拜月’的說法,所以主祭一般是家中女子,男子隻做讚禮,吟誦詩詞協助。”
孫胖子說道:“公子,汴梁也有這祭月,只不過男子多不參與,我在汴梁便找幾個友人聚在一起找處清淨地方飲酒賞月,再找上幾個美人作伴,嘖嘖!”
李掌櫃帶著吳憶、孫胖子到了西廂房,吳憶便與李掌櫃攀談起來,原來此處是夏家在鳳州的一處別院,因為比較偏僻,夏老夫人才躲在了這裡。至於夏老夫人稱呼李掌櫃“三郎”,則是因為李掌櫃在家裡排行老三,才有“李三郎”的名字。
李掌櫃告訴吳憶,夏老夫人也是個女中豪傑。夏老夫人本姓馮,本是一位姓馮的縣令之女。只因當年不慎落水被夏久煙的父親救了一命,她便不顧自己家中的強烈反對,毅然和家徒四壁的夏久煙父親私奔成婚。
婚後夏老夫人更是與丈夫同甘共苦,獨自一人撫養二子一女;還典當了所有金銀細軟支持丈夫做布匹生意,甘心在丈夫身後出謀劃策。
正是有了夏老夫人的鼎力相助, 夏家的布匹生意才蒸蒸日上,有了今日規模。
吳憶心想夏老夫人竟有如此傳奇經歷,能將鳳州城的糧食付之一炬,便不足為奇了。
正聊著,劉老管家出現在三人面前,說是月祭馬上開始了,要幾人趕緊過去。吳憶隻好停止聊天,跟著夏久煙到了月祭的院子裡。
院裡擺了一個大香案,中間擺上月神像、香爐、紅燭,香案上還擺著月餅、葡萄、紅棗、桃子、石榴等祭品,儼然就是夏久煙托馬東弄來的水果,吳憶這才明白為何夏久煙死活不讓自己吃掉,原來是要用在祭月儀式上。
夏老夫人、夏久煙立於庭前,手持檀香用燭火點燃。
“吳憶,你今日便做這讚禮之職吧!”夏老夫人打破的寧靜的氛圍。
吳憶扶了扶烏紗襆頭,一臉茫然,渾然不知要做什麽,趕忙向夏久煙投去求助的目光。
“憶哥哥,你且站在香案旁,吟誦一首應景的詩即可!”
夏久煙一句話算是救了吳憶,吳憶這才惴惴的走到香案前,心想應景詩倒是不難,幸虧讀過昝居潤送的一箱書,否則今天還真下不來台。
“咳、咳!”
吳憶清了清嗓子,引得夏久煙咯咯笑個不停。
吳憶拱手向月,整理下情緒,頗有些像月下的詩人。須臾之後,吳憶朗聲吟道:“天將今夜月,一遍洗寰瀛。暑退九霄淨,秋澄萬景清。星辰讓光彩,風露發晶英。能變人間世,翛然是玉京。”
只見月色下的夏老夫人點點頭,臉上漏出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