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鋪灑大地,投射到山川、土地、河流之上。白雲悠悠,每當烈日藏到白雲之後,便不再慷慨,收回了之前照在萬物上的陽光。
鳥兒自由穿梭在天空之上,時而被白雲掩住了蹤影。
蜀國大軍已經先期從威武城開拔,遊騎斥候在大軍前方分散四方。有的腰刀一把、弓箭一副,也有的長槍掛旗,縱馬奔馳在崎嶇無比的各條路上。
遊騎斥候後方跟著的便是浩浩蕩蕩幾千大軍,披堅執銳,氣勢雄偉,喊聲如同江翻海沸。周圍旗幟招展,揮舞不止。一個個散落軍中各處將領們,此刻也正志得意滿的騎在一匹匹健馬之上。
振翅高飛的鳥盤旋飛回到威武城上方,扇動翅膀時,帶動著自由的氣流。
兩國交兵,承受苦難最深最重的永遠是平頭百姓,生不逢時從征過,遇這亂世難成活。
許多家中的頂梁柱,此刻卻拋家舍子,搖身一變成了從軍出征的挑擔、趕車民夫,一雙雙膽怯、無辜的眼睛,身上大都布滿塵土和汙垢。修築營地、辟路搭橋、運送糧草只是這些民夫可預期的差事,但前途未卜的歸期才是最惱人的存在。
鳥鳴於空,仿若嘲笑亦或是同情這些失了自由的人。
威武城北門熱鬧非凡,車轔轔,馬蕭蕭。不過能聽得到最多的便是催促與哀歎,衣甲鮮明的軍士與衣衫襤褸的民夫行程鮮明的對比。
“加快行程,天黑之後再停下,否則軍法從事!”一個軍士揮舞長鞭,獵獵作響。
蜀地道路崎嶇蜿蜒,馬騾拉不得大車,只能在馬背上馱運些物資。
吳憶、夏久煙、胡立三人馬背之上被放上了粟米軍糧,因時間緊急,加之人數又多,負責帶領吳憶三人的軍士,甚至沒有核驗他們的身份,便將三人一起編入了輜重小隊之中。
天逐漸轉黑,夜梟聲音令人毛骨悚然,指揮輜重小隊的軍士安排就地安營。
一路之上,吳憶倒通過軍士之間零散的交談之中,倒也捕捉了一些信息。
原來蜀國保寧節度使節度使李廷圭聞奉命支援前線,威武城東一戰突遇周軍兩百前鋒,周軍被打的丟盔棄甲,還俘獲了一百多周軍。
身為北路軍最高將領的李廷圭便上報朝廷,威武城東一役殲敵一千五百,俘獲五百,戰報在潤色之下成了大捷。
李廷圭覺得周軍名不副其實,信心高漲,於是整兵沿著陳倉道向前主動出擊,準備正面與周軍交鋒,所以才有了這威武城征發民夫的事情。
四周均有軍士把守,吳憶三人將馬匹牽到一處青草豐美的地方拴住,胡立發現別的民夫都坐在地上啃乾糧,便對吳憶說道:“吳兄,這乾糧你帶了麽,拿出些吃。”
吳憶一臉的愁苦,這才發現了一件事,這服差役之前還漏算了一件事,那就是此番出來,三人未準備乾糧,而這乾糧是要自備的。水倒還好說,旁邊小溪清澈見底,倒是不愁水源。
吳憶不好意思的笑道:“胡兄,這乾糧的事倒是疏忽了。”
“這馬背上的粟米不能煮著吃麽。”夏久煙此刻從一個出身布商之家的千金大小姐,變成了一個滿臉汙垢的稚嫩小子。
指揮輜重小隊的軍士手握鞭子,正好走到三人面前:“想的倒美,你也不瞧瞧你那落魄樣,那是大軍口糧,沒有帶乾糧便自己餓著吧!”
吳憶見那軍士靠近,趕忙起身指向旁邊的石頭道:“這位軍爺留步,我們去那邊聊聊如何。
” “呃?你有何事?”軍士思索半晌道:“好,我隨你去。”
吳憶與軍士走到石頭後面,見其余人都看不到,這才說:“軍爺,我們實在來的倉促,沒帶乾糧,況且這以後還得您照拂!”
吳憶說完,一小塊銀子出現在軍士面前。
軍士倒也不客氣,抬手接過塞進腰帶之中道:“等會!”
軍士將鞭子收攏,快步走遠了,吳憶不知道這人說的什麽意思,便又回到夏久煙、胡立身邊,找了塊地方坐下。
一會功夫,那軍士竟然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走了過來,也不知從哪裡拿來的。
軍士將布袋扔到吳憶面前道:“吃吧,明日你們三個隨我走在前頭。”
吳憶撿起布袋,拱手答謝,那軍士也不搭理,兀自走開了。
吳憶將布袋乾糧拿出分給胡立、夏久煙,見是黑乎乎的鍋盔,一臉愁苦。但此刻也不是講究的時候,三人手中有了鍋盔之後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
胡立悄悄靠坐吳憶身邊:“吳兄,這一路上看管的甚嚴,倒是沒什麽機會開溜,估計要靜待時機再做打算了。”
吳憶此時也沒什麽好的辦法,隻好答道:“嗯,等等看吧!”
夏久煙啃著鍋盔對吳憶說道:“憶哥哥,這民夫也太慘了,吃苦受累不說,沒有餉銀,還有喪命危險。”
吳憶笑笑道:“我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是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如今你這個弱女子,偏偏來服這勞什子差役,是我連累你了。”
夏久煙婉轉一笑:“不怕,有憶哥哥在,我便什麽都不怕了。”
翌日,輜重小隊重新啟程,眾軍士、民夫緩緩沿著陳倉道前行,吳憶三人被安排在輜重小隊靠前位置,前面除了軍士不見一個民夫。
眾人又走了一日,眼見太陽西斜。
夏久煙牽著青驄馬,此刻兩腿搖擺不定,看樣子堅持不了太久了。
還好,昨日的軍士此刻下達停馬歇息的指令,夏久煙松了一口氣,往後斜躺在一顆樹上。
“傳令,後隊變前隊,回轉威武城!”
一個馬上軍士手舉小旗,從前方向後方疾馳而過。
“傳令,後隊變前隊,回轉威武城!”
一眾剛剛在路邊休息的軍士、民夫都呆了,頓時哀歎聲四起,這剛剛走到這裡,怎麽又回去了。
吳憶也有著同樣的想法,走到胡立跟前說:“胡兄,你怎麽看。”
胡立道:“威武城肯定不能回去,好不容易出來的,我估計是蜀軍打了敗仗。”
吳憶思索片刻道:“既如此,我們墜在隊尾走慢些,見機行事。”
指揮輜重小隊的軍士站在一塊大石頭上,大聲呵斥一眾民夫:“沒長耳朵麽,還不趕快調轉方向!”
說完跳下石頭,朝躺在路邊休息的一個民夫抽了兩鞭子,一眾民夫這才趕忙起身,往來時方向回轉。
吳憶、夏久煙、胡立三人緩緩墜在隊尾,踏上回威武城的路。
後方不時有從前方撤下的騎兵與步軍經過,皆是旗幟倒伏,大聲呵斥讓民夫們路,吳憶三人隻好站在路邊等待。
陸陸續續兩個多時辰,大約三四千軍士從前線返回,吳憶身後再無軍士通過。
看管民夫的軍士們打起火把,各個臉帶焦急之色,催促民夫們動身啟程。
吳憶朝胡立、夏久煙使了使眼色,三人牽馬逐漸靠近。
吳憶輕聲道:“我們身後不知道會不會再撤下來人馬。待會若是路邊有岔路,我們便將馬上的粟米盡快推掉,速速上馬從岔路離開。”
胡立、夏久煙點點頭,負責監視的軍士臉上焦急顏色更重,不時抽打走的慢的民夫。
正走著,借著軍士的火把,看到前方正是一處岔路,不過岔路口還有兩個騎馬的軍士,防范民夫沿岔路逃跑。
吳憶心臟砰砰直跳,祈禱那兩個騎馬軍士趕緊離開岔路口。這時前方,忽然一匹馬倒地不起,影響了通行,岔路兩個軍士騎馬前去查看情況。
吳憶輕聲道:“久煙、胡兄,正是此時!”
說完就使勁將棗紅馬上的粟米袋拽了下來,見夏久煙正吃力的拽著粟米袋,牽馬疾行過去,一隻手使盡全部力氣,將夏久煙青驄馬上的粟米袋掀了下去。
夏久煙、吳憶趕緊起身上馬,見胡立也早已坐在馬上。
路邊一個手持長槍的軍士反應過來:“這三個要跑,攔住他們!”
胡立一扯韁繩,衝著那個軍士衝了過去,那軍士見胡立不跑反而朝自己衝了過來,有些發呆。正是這一段時間的延誤,胡立已經拍馬殺到那軍士跟前。胡立一隻腳穩住身形,探出身子,一把奪過那軍士手裡的長槍,順勢將那軍士帶飛出去,重重摔在石頭上吐血不止。
胡立抖了個槍花,將長槍下端拿在手裡,摘掉鬥笠,登時猶如殺神附體,本來就緊緊束縛在身上的衣衫,竟在此刻被撐爆開來。
大喝一聲,胡立勒轉馬頭,躍馬向岔路衝去,朝吳憶、夏久煙喊道:“跟在我身後,隨我殺出去!”
吳憶、夏久煙聽聞趕忙猛扯韁繩,夾緊馬腹。
青驄馬和棗紅馬立刻長鳴一聲,緊緊跟隨胡立,邁開腳步奔跑起來。
胡立單臂持槍,另一隻手拉住韁繩,將自己前面的兩個軍士用長槍蕩飛開來。
吳憶三人這才堪堪到了岔路這裡,胡立調轉馬頭,停了下來。
胡立大喝道:“你們先走,我斷後!”
吳憶、夏久煙不敢停留,繼續向岔路前方疾馳。
此時看管民夫的軍士已經反應過來,見胡立神勇也不敢衝過去,只是拿起弓弩朝向三人。
“嗖、嗖……”
幾隻弩箭破空來襲,夏久煙聞聽後背響動,想避開卻已經來不及,“噗嗤”一聲,夏久煙背後便中了一箭。不過她仍舊猛踢馬腹,朝前奔去,只是嘴角滲出淡淡血絲。
“久煙,你沒事吧!”吳憶看到夏久煙中箭,趕忙喊道。
夏久煙咬了咬牙道:“我沒事,憶哥哥,咱們快走。”
三匹馬倒是沒被射中,不過胡立手臂上也中了一根羽箭。
那幾個看管民夫的軍士射完一輪,正在裝填,胡立看到吳憶、夏久煙的馬已走出了一段距離這才轉回馬頭,向吳憶二人追去。
吳憶心想,這胡立如此神勇,要不是此人,估計很難逃脫。
吳憶三人不敢停馬,繼續策馬狂奔,岔路籠在黑暗之中,山路也是崎嶇不平,好在身後並無任何聲音,這才放下心來。估計是那幾個軍士知道撤軍命令,沒有貿然追擊。
不知道過了多久,三人竟越來越慢。三匹馬本就馱著粟米跑了一天,又經過剛才一頓折騰,此刻正是力竭之時。
吳憶意識到問題,說道:“不能再走了,要不然馬跑死了,我們徒步更是死路一條。”
胡立道:“是極,那便路邊找個能上山地方,將馬牽到山上藏起來。”
吳憶降低馬速度,看到前面不遠處路邊山上正好有處大石頭,剛好能藏人,趕忙道:“我們去那邊石頭後面。”
“好!”胡立答道。
吳憶見夏久煙沒有說話,走到近前這才看見夏久煙已經歪著頭昏了過去,背上還插著一支羽箭,雙手還死死抓著青驄馬的韁繩。
“久煙!”吳憶心急如焚,趕忙小心把夏久煙從馬上抱了下來,夏久煙沒有任何動靜。
不過夏久煙她背上的弩箭很是礙事,隻好踉踉蹌蹌把她背到了石頭後面。 這時候,胡立也將三匹馬牽到了石頭後面。
胡立手臂上還有一支羽箭,只見他咬咬牙,用另外一隻手攥住手臂上的羽箭,悶哼一聲扯了下來;疼的齜牙咧嘴,手臂也流出血來,汩汩滴落地上。胡立趕緊從身上撕下了一塊布條,纏在中箭手臂上端,一邊用嘴咬住,一邊用手拉住狠心一扯。
胡立看著夏久煙昏迷不醒,靜靜站在吳憶身後:“夏姑娘沒事吧!”
夏久煙仍然沒有動靜,吳憶只能坐在地上,將夏久煙斜著攬入懷裡,輕聲呼喚。
“久煙,久煙!……”
吳憶堪堪忍住眼睛裡來回打轉的熱流,這才體會到心痛竟然是持續湧動的,麻木的。
這個天真爛漫的女子曾經救過自己一命。見自己無處可去,還將自己收留了下來。一直從被困威武城到現在,又時刻與自己都在一起,共同面對了如此多的艱難苦厄。
“謝什麽謝,我叫夏久煙,你叫什麽名字?”
“憶哥哥,俗話說嫁雞隨……;呸,我還沒嫁你呢;呸,憶哥哥;呃,我是想說你去哪,我就去哪……”
“不怕,有憶哥哥在,我便什麽都不怕了。”
一雙靈動無比的眸子扯動往事,一遍遍閃現在吳憶眼前。
“久煙,久煙……”
吳憶喃喃不止,如果說李若蓮是第一個闖進自己內心的女子。那眼前這個叫夏久煙的女子,此刻卻也扣入了自己心扉,牢牢的佔據一席之地。
“憶、憶哥哥,你哭了麽,怎麽我嘴裡那麽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