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國秦州黃牛寨,在一個三面臨坡、靠近水源的山寨中,殘陽如血,落日的余暉傾灑在這片地方之上。
纛旗烈烈,煙塵彌漫,周軍軍士們異常忙碌。
眾軍士有的埋鍋造飯,有的在伐木立柵、設立鹿砦,有的在掘陷馬坑,有的在搭建瞭望哨……
一隊隊巡邏士兵穿梭不止,軍營中聲音繁雜,人鳴馬嘶。
中軍大帳早已搭建完畢,營帳前站著四個執刀軍士。
一個戴鳳翅鍪,腰挎寶刀的老人在營帳之中來回踱步,一嘴白髯甚是醒目,正是吳憶認識的褒國公、鳳翔節度使王景。
王景旁邊還站著一個同樣裝扮之人,雄姿英發,威風凌凌,年紀比老王景要年輕上不少,約莫四十出頭,正是宣徽南院使、鎮安節度使向訓。
王景、向訓二人身後矮塌之上還坐著一位頭戴進賢冠之人,埋頭用毛筆寫寫畫畫,此人正是客省使昝居潤。
王景看著向訓道:“向公,你我鳳翔自合兵已近十數日,出散關也幾近四、五日,三萬多將士這才攻下蜀國八個大寨,聖上交待你我的重任,不知何時才能達成。”
向訓忙寬慰王景:“老國公,您莫要著急,出散關前你我就先定下先攻擊這八座大寨,這蜀地的秦、鳳二州最為重要。我從汴梁臨行之前聖上就交代,蜀國沿著二州的陳倉、褒斜道均可直擊我大周腹地,必先取之。如今我們離秦州最近,當最先拿下。”
王景點點頭,朝昝居潤問道:“居潤,你怎麽看?”
昝居潤笑道:“回節帥,此行我本是負責些宣貫天威、招降納叛的職責,行軍打仗有二位肱股之臣在,我就不必畫蛇添足了。不過,我倒覺得應向秦州、鳳州方向多派些斥候遊騎,好掌握蜀國動向。”
王景接著昝居潤話茬繼續道:“還有這蜀國這道路地狹路難,糧草輜重當屬重中之重,征發民夫的事情,也請你多多費心。既如此,向公你明日率兩萬人攻打秦州,明日辰時便開向秦州開拔。我則率余下一萬五千人沿陳倉道繼續向鳳州推進。”
向訓、昝居潤向王景拱手聽令,王景點點頭道:“居潤,你先離去吧。向公,我這裡來了個熟人,你稍後再走。”
昝居潤聽罷離開了中軍大帳。
向訓很是疑惑,轉向王景道:“老國公,是誰啊?”
王景笑笑,賣起了關子:“稍等片刻便知。”
少傾,營帳外傳出一陣洪亮的聲音:“複州馬步軍都虞侯杜世寬,求見國公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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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久煙舅父的小院子之中。
吳憶隻覺一陣沁人心脾香風撲來,便一動不敢動了,任憑夏久煙在懷裡哭泣。夏久煙哭的倦了,這才不好意思的松開吳憶。
夏久煙瓜子臉蛋上還有些清澈淚水仍在徘徊,不願落下,眉毛也打被濕了一片。
“夏小姐,勿需難過,車到山前必有路!”吳憶隻好安慰的說道。
夏久煙羞憤難當,低頭呢喃道:“我實在是身邊沒個親人,你正好又是我此刻最熟識的人,所以我……”
吳憶答道:“凶訊臨身,心情激蕩也有所難免,夏小姐……”
夏久煙打斷吳憶的話道:“你就休叫我夏小姐了,叫我一聲久煙又能如何?眼下也不知該怎麽辦?”
說完夏久煙嘴角又欲翹起,雙眉逐漸鎖緊,又要哭出聲來。
“夏小、呃,久煙,有我還在你身邊,你我想辦法回鳳州不就、就行了。
”吳憶說話竟也結巴起來。 “嗯!……”夏久煙聲音低不可聞。
吳憶整理思緒,既然要回鳳州,便得找機會出城。這眼下威武城四門封閉,也一時半會找不到出城的機會,不如在夏久煙舅父院子這裡呆上一段時間,興許城門便會打開,即使城門不開也能順便打探一些消息。
威武城此刻處於一種奇怪的氛圍之中,東南西北四處城牆、城樓滿是軍士,除了旌旗獵獵,聽不見擂鼓、號角,也聽不見軍士排兵布陣的發出的響動。
整個威武城的街道之上,行人極為稀少,也是靜的出奇。
吳憶將兩匹蜀錦卸進屋裡,看到夏久煙舅公院子裡剛好也有馬棚,稻草也是現成的。於是吳憶將三匹馬牽到馬棚拴好,順便又拿了些稻草去喂。喂完馬後,吳憶又在院子裡的水井打了些水飲馬。
肚子又傳來饑餓的感覺,便去尋找些吃食,找了半天都沒找到。正要回屋突然看到夥房地上還有兩根根辣蘿卜,無奈搖搖頭。吳憶心想留下一根給夏久煙,拿起另一根蘿卜就啃了起來。
“哐、哐。”
門口突然傳來兩下清晰的敲鑼聲音,漸漸能聽到人說話的聲音。
吳憶趕忙來到院子門後,透過門縫見是兩個官差裝扮的人,身上青衣罩袍,腰中別著帶鞘長刀,正往這邊走來。
一個官差說道:“端的是個破差事,隻做些淨街、戒嚴的爛活。能離開這威武城就好了,還不如春上定下心來,去投我那興元府的表兄,也勝似在這遭兵災之貨。”
另一個官差聽完點點頭:“莫有才,當差吃糧,拿餉賣命!如今威武城只有我們這幫人無處可去,你知足吧。犯人那麽少,我們出來淨街,正好不用去城牆上擔驚受怕!”
那叫莫有才的軍士說道:“這威武城的那幫丘八壓根不把咱們放在眼裡,有什麽破事都往衙門裡塞,太欺負人了!”
兩個官差罵罵咧咧,邊走邊邊敲鑼。
吳憶瞬間明白二人的身份兩不是軍士,是威武城縣衙裡的衙役。
吳憶剛回到房裡,夏久煙便問道:“吳兄,剛才外面敲鑼做什麽?”
“清街的衙役!”吳憶答道。
“衙役?”夏久煙思索了一下道:“我聽舅公說過,這院子的確靠近縣衙,去縣衙必從院子前過,前面過兩條街便到了。”
吳憶聽完,若有所思:“我剛聽他們提到‘犯人’二字,不知道是不是獄卒。”
吳憶說完,便在屋裡低頭踱步起來。獄卒不正是在四處巡邏淨街麽,定是知曉這威武城城門情況。
想到這裡,吳憶停下腳步對夏久煙說道:“久煙,你身上帶了多少銀子?”
夏久煙道:“你問這個做什麽,我出門身上隻帶了三四兩銀子,還有兩百多銅錢。咱們在草涼驛還花了些……”
吳憶道:“全給我吧,我們現在沒地方去,出去說不定會被抓起來,不如先在這裡安心住上一段時間,靜觀其變。”
夏久煙一臉疑惑:“你要做什麽,莫非要丟下我,自己……”
吳憶趕忙打斷夏久煙的話:“久煙,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哪能如此做呢,我自有用處。”
夏久煙也明白過來,尷尬的停住了,過了一會才悠悠道:“母親身體不知怎麽樣了,估計此刻正擔心我呢!”
夜幕很快就降臨了,威武城依舊靜謐,只有院子外偶爾的淨街鑼聲傳來。
吳憶、夏久煙趕了一天路,也有些疲乏。夏久煙一臉無語的啃了蘿卜,找了個房間睡下,央求吳憶留在房間,吳憶無奈隻好趴在床邊的桌子上睡著了。
“哐、哐。”
“全城戒嚴,緊閉門窗!”
淨街鑼聲響起,緊隨鑼聲一個聲音高聲響起,只是有些稍微沙啞。
吳憶被驚醒,伸伸發麻的胳膊,這才望見外面日頭剛剛升起,見夏久煙還在睡著。自己趕忙來到小院子的門口,只見那個叫莫有才的獄卒一個人拿著淨街鑼,正往走在院子旁的街上。
見莫有才走的近了,吳憶定了定神,推門而出。
“哐當”
莫有才手裡的鑼掉在了地上,又有些驚疑的看著推門而出的吳憶道:“啊?嚇死我了,你、你做什麽?”
吳憶趕忙拱手,手裡多出一小串銅錢:“呃,這位軍爺,我不是壞人,只是有一事相求。”
莫有才俯身蹲下撿起淨街鑼,剛要訓斥吳憶,正好看見吳憶手裡的銅錢,四下回頭張望一番,趕緊將吳憶拉到院子裡。
莫有才拿過吳憶手裡的銅錢揣進懷裡道:“你不知道不能出門麽,有什麽事?”
吳憶趕忙道:“我來威武城探親,哪知道城門關了,不讓出去。這親戚提前聽到了消息,也早已出了城,我此刻……”
莫有才眼珠轉了轉道:“你被困在威武城了是吧,想知道何時開城門。”
吳憶道:“正是如此,這才剛才有些唐突。”
莫有才拿了銀子,轉身欲走道:“呃,我只是個巡街的,城門倒是能看得到東門和南門,此刻都關著。”
吳憶無奈趕忙從袖子裡拿出一顆碎銀子,約有一兩,遞給莫有才說道:“軍爺,莫慌,我還有一事。”
“羅裡吧嗦,快說!我還有事!”莫有才收了銀子,也並沒有走。
吳憶道:“院子裡沒吃的,能不能弄些吃的來,軍爺放心,弄來吃的我這還有銀子。”
莫有才怔了怔,說罷轉身走出了院門,回頭輕聲道:“晚上我送過來。”
“哐、哐。”
“全城戒嚴,緊閉門窗!”
吳憶愣了愣,無奈隻好把門掩上。
又是漫長的一天等待,吳憶與夏久煙無事可做,隻得聊天。年輕的少女總是天真爛漫,話題也是稀奇古怪,兩人倒也聊得很是投機。
原來夏久煙上面還有兩個哥哥,和父親在成都府。夏家是布商,在蜀國四處采買布匹,運到別處再售賣。
蜀國苛捐雜稅不少,夏家也只是每年略有盈余。上次去從興元府販運絹布到鳳州,是夏久煙鬧著出去透風,央求母親、李掌櫃無數次,才得以成行。聊天還有一個結果就是夏久煙開始稱呼吳憶為“憶哥哥”。
後來兩人聊得又累又餓,院外已是黑夜,除了蟲叫,沒有任何聲音。
兩個人均是抬頭看著屋頂,誰也不說話,仿佛沒了力氣。吳憶腦子裡又浮現李若蓮的身影,心說:若蓮,此刻你在何方啊?
夏久煙道:“憶哥哥,那叫莫有才的不會是騙我們的吧!”
“應該不會,他只要送來,我還有銀子給他。”吳憶眼神有些空洞,這問題夏久煙問了無數遍了。
夏久煙歎了口氣道:“還不如周軍趕緊把我們蜀國都拿下,做布匹生意也能喘口氣,聽說周國的稅收比我們這輕多了。”
突然,只聽見院門傳來一陣人馬通過的嘈雜聲,火光亂晃。
“快走,快走!磨蹭什麽?”
吳憶趕緊起身往窗戶邊看了看道:“久煙,你找個地方藏起來,我去看看怎麽回事。”
吳憶說完便瞧瞧走到院門那裡,透過門縫向外望去。
只見一群蜀國軍士押解著一大群身著大周軍服的模樣的人。那些周軍均是被綁著,低頭正通過院門口,顯然身上武器已經被收繳了。
一個蜀國軍士狠狠推了周軍中的一個俘虜,那被繩子綁著的俘虜踉蹌一下,摔倒在地上。
那周軍俘虜大聲叫道:“你最好對我客氣點,否則日後大軍攻下這威武城,定要爾等加倍奉還!”
“胡立,在周軍你也算一個有頭有臉的排陣使,如今尚且被擒了,哪有臉皮教訓我等。”說完一個蜀國軍士狠狠踹了那叫胡立的周軍俘虜一腳。
“趕緊起身,乖乖走!”
過了一段時間,那隊人馬便從街道盡頭消失了。
吳憶心道,這周軍竟然打了敗仗,是不是城門快開了,隨即搖搖頭無奈回了房間。
看到周軍,吳憶隨即又想起褒國公王景那老頭,那老頭是鳳翔節度使,應該比這個叫胡立的排陣使官職要大多了。驅走腦中不切實際的想法,吳憶隻得將剛才的事情告訴了夏久煙。
院子外又安靜下來,吳憶與夏久煙隻得繼續發呆,也沒了力氣說話。
又是漫長的等待,“啪”的一聲,像是石頭落進院子的聲音。
吳憶聽到動靜,忙讓夏久煙藏起來。
只見院門輕微晃動,吳憶趕忙起身走到院門。
莫有才正站在門口,提著一個包袱輕聲道:“這裡面是吃的,你且拿好,剛才有事,交接好了,我才脫開身!”
“軍爺,你不是交接了麽,到屋裡說說話。”我有些好東西給你,沒帶在身上。
莫有才見吳憶沒有拿出銀子,愣了一下道:“不了吧,我也是借口婆娘懷了孩子,偷偷塞了些好處才出的牢房,待會還要趕回去。”
“哦?我這有上好的蜀錦,你正好拿給嫂嫂裁些衣服。”
莫有才這才放下戒心,跟著吳憶進了房內,吳憶關門將夏久煙探望舅公的一匹蜀錦抱了出來。
莫有才將裝著吃食的包袱放在桌子上,竟然有些客氣:“呃,太貴重了,這起碼得三四兩銀子。”
“無妨,我也是一片心意。只要軍爺能幫我留意城門何時能開就好。”
莫有才此刻竟不著急走了,說道:“你也莫喚我軍爺了,我姓莫,在縣衙做這看管犯人的差使。”
吳憶心道,前兩天在門口就知道你叫莫有才了,但是此刻不能多說什麽。
吳憶拱拱手道:“哦,莫爺,還真是麻煩您了,讓你費心了!我見今天見一群人被押著從門口過,怎麽回事?”
莫有才道:“說給你聽聽也無妨,我也是問了同仁,才知道武威城來了援兵,正好在威武城東碰到周軍的先鋒,一場大戰,這才俘虜過來的。”
吳憶點點頭:“原來如此,這周軍也不是戰無不勝的啊。!”
莫有才搖搖頭:“此言差矣!咱們的兵可比不上周軍,這普天之下的人都知道。這周軍聽說足足有三萬多兵,剛打過來就奪了八個大寨,很是厲害。你見的俘虜我問了,周軍這兩百人先鋒對咱們三千人,哪打得過,這才都被抓了關在縣衙牢房。”
“罷了,不和你說了,我得走了!”莫有才說完正要抱起那一匹蜀錦。
吳憶沒打聽清楚,哪能讓他走。
趕忙拉住莫有才道:“莫爺,稍等片刻,我這還有一匹蜀錦,一並給你了,等嫂嫂生了也給孩子置辦幾身衣服!”
莫有才一聽,頓時停住了身子,自己在這威武城做獄卒那麽久,薪俸都經常欠發,家裡也是緊緊巴巴的。這吳憶先是給了銅錢給銀子,給完銀子再給蜀錦,給完一匹又給一匹,遇到世上第一次對自己好的人,自然客氣起來。當然,吳憶不可能得知莫有才此刻的想法。
吳憶趕忙將另外一匹蜀錦抱了過來,莫有才喜上眉梢。
“呃、呃,這位兄弟,我還不知你怎麽稱呼呢?你這也太貴重了!”
吳憶趕忙答道:“我姓吳,莫爺。咱都自家兄弟,客氣什麽。”
莫有才慷慨道:“好,吳老弟,後面你的吃食我包了,只是這外面戒嚴,我得晚上才能來。”
“莫爺,多謝了!你看那城門也不知道何時開,這兵荒馬亂的世道,哎!”吳憶感歎道。
莫有才道:“城門開關我也是無能為力,也不知道那王景小兒何時退兵!”
吳憶心裡一震,疑惑道:“王景?”
莫有才笑笑解釋道:“呃呃,周軍此次帶兵統帥之人叫王景,是周國鳳翔軍節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