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太原府晉商會館。
茶霧氤氳的房間滿室清香,十幾把太師椅坐定了面如沉水的中年男人,來來往往走動的丫鬟們年輕秀麗,伺候的圓滿無漏。
這群人,都是山西最負盛名的商賈大戶,更是腰纏萬貫的豪紳大族。
毫不誇張的說,他們跺一下腳,整個山西都要抖三抖。
這裡,比山西撫司衙門說的話更有用!
居中落座的男人開口,打破了屋內的寂靜。
“諸位。”
眾人紛紛放下了茶杯,面容肅穆,聚精會神。
“眼瞅著就要開春放陽,咱們今年和遼東那位的買賣,還做不做了?”
說話的人叫范永鬥,是晉商八大家之首,也是他們晉商的會長,領頭羊。
左下手首位坐著的靳良玉答非所問:“洪承疇最近幹什麽呢,高迎祥和王二已經被他困死,遲遲不剿滅,把四萬大軍留在咱們山西地界算什麽意思。”
“短短三個月,訛詐咱們快一百萬兩了吧。”
“待價而沽。”
屋子裡響起對洪承疇的不滿非議,沒人去接范永鬥之前的話,似乎很是忌諱這個禁忌的話題。
但范永鬥卻是聽到明明白白,由此接了話。
“洪承疇不走,買賣的確做不了,但各位,怕也真不是想讓洪承疇現在就離晉返陝吧。”
“范會長這話玩笑了。”靳良玉呵呵笑道:“在座的各位有哪位現在不都盼著洪承疇抓緊剿匪離晉,好讓老哥幾個都踏踏實實做買賣。”
范永鬥端起茶輕吹一口:“老夫是不是玩笑怕不是老夫說了算,而是看諸位怎麽想。
洪承疇人在咱這,擺了明就是想訛詐咱們,可要想他離開,北京那位難道就不訛詐咱們了?左右都是出錢,無非是北京那邊想看看咱們的態度。
而這個態度,又恰恰是各位不願意或者說沒拿定主意的,都等著老夫開口啊,那老夫只能玩笑說這麽一句,各位要是覺得不中聽,那老夫就把剛才那句話收回去。”
黃雲發開口打了一句圓場:“晉商乾支一體,能走到今天靠的全是一個合字,范兄是咱們晉商的招牌,也是我們各位的大家長,您說話,弟兄們都聽著呢,只是現在弟兄們各自也有各自的難處,不敢貿然給范兄添麻煩。”
“那倒是老夫的不是了。”范永鬥似笑非笑言道:“老夫給各位道聲歉。”
眾人齊齊擺手:“不敢不敢。”
“河南民亂鬧的越來越凶,湖廣、晉南都跟著鼓噪,天下大有群雄逐鹿的苗頭,咱們這大明朝到底能撐到那天,誰也說不準。
北京那位急不急老夫不知道,但老夫現在看出來了,各位很急啊。”
范永鬥站起身,手裡握著一對核桃,盤玩著走向屋內一鳥籠,望著籠子裡撲騰個不停的畫眉,彎背打量。
“安生些,這籠子門老爺不打開,再如何撲騰你也飛不出來,住在老爺這有什麽不好,每天吃喝老爺都好生伺候,飛上天去,怕不是哪天就讓禿鷲給吃了。”
一群人神色各異,但是沒人搭茬接話。
籠子裡的畫眉還在撲騰,范永鬥面無表情將鳥籠摘下遞給一旁的下人。
“拿出去烤了喂狗。”
下人打了個哆嗦,但不敢質疑,趕忙接過照辦。
眾人也被范永鬥嚇了一跳,黃雲發開口攔了一句。
“范兄,這畫眉可是您養了好一段時間.....”
“那又如何?”范永鬥坐回自己的位置,
絲毫沒有心疼不舍的意思:“它的心不在老夫這,留著還有什麽意義,倒是老夫家的狗素來聽話,賞它一頓好吃的還能替老夫吠兩聲,諸位說對嗎。” 誰都能聽出來范永鬥話裡的指桑罵槐,因此紛紛面紅耳臊,靳良玉也有些不滿,開口道。
“既然范會長將話挑明,那我等也就不藏掖了,沒錯,哥幾個近來確實拿不定主意,到底是由著洪承疇在咱們這作威作福,還是去北京給那位一個態度,遲遲沒有定下。
朝廷現在內憂外患,誰也不知道能撐多久,可甭管朝廷能撐多久,但就現在來看,由著洪承疇帶著幾萬大軍在咱們這地界吃咱們肉、喝咱們血,哥幾個怕是要先撐不住了。
從萬歷三十九年開始,大家夥就跟范兄一條心,去往察哈爾偷偷摸摸和努爾哈赤做生意,這殺頭抄家的買賣一直乾到今天,也沒說什麽二話吧。
現在不是我們有二心,而是他皇太極爺倆沒用,朝廷窮的連遼餉都發不出來,可也沒見他們打什麽勝仗。
錦州會戰打了三個半月,後金連錦州都啃不下來,現在袁可立又出山替掉態度曖昧的毛文龍,有袁可立在,皇太極以後怕是連睡覺都不安生。
就算河南民亂鬧的再凶,將來這坐江山的人怕也是輪不到皇太極了。
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面,這句話當年也是范會長令尊當年和我們各支說的話,不假吧。”
范永鬥哦了一聲:“我聽明白了,各位這是看皇太極後勁不足,打算跑到北京搖尾乞憐,給自己戴罪立功是吧。各位啊,你們自己想想看,就算你們想去戴罪立功,就不怕以後北京那位秋後算帳嗎。
咱們和後金人買賣做了多少年?這麽多年你們賺了多少銀子?
多了不敢說,一億兩該有了吧!
皇太極絞盡腦汁,打了多少場仗,死了多少人才從朝鮮、日本人手裡換來的銀子可全進了咱們的口袋,這麽一筆錢,換走了多少救命的糧食藥物、布匹棉花、軍備武器,沒有這些東西,他努爾哈赤拿什麽打薩爾滸之戰,拿什麽支撐打遼陽、沈陽之戰。
遼東七十余城的丟失,這責任咱們有沒有?
阿敏屠了金複兩州十幾萬人,這筆血債,咱們要不要分擔一點啊?
收起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吧,現在不是雞蛋放在幾個籃子裡的問題,而是這籃子,它牢不牢靠,會不會讓咱們雞飛蛋打。”
頓上一頓,范永鬥環顧全場,繼續說道。
“洪承疇想留在咱們這就讓他留這,他帶四萬大軍待在咱們這不走,那咱們就派人去陝西接著造反,看他洪承疇回不回去。錦州之戰沒打贏,皇太極那裡糧荒已久,咱們再不輸糧,皇太極就真要撐不住了。
遼東貧瘠,養不起二十萬大軍,一旦皇太極撐不住裁軍,朝廷可就沒了千鈞重擔,到時候, 刀刃由外而內,怕是就要拿咱們開刀了。”
說完話,范永鬥起身徑直離開,不做任何停留。
等到范永鬥離去之後,靳良玉才冷著臉哼出一聲。
“他還真拿自己當主子了?”
“聽說皇太極許他一個皇商之首,與國同休,將來定鼎中原,就把張家口留給他。”
“荒謬,這也能信。”
“目前看來,他是信了。”
“不過老范說的也有道理,咱們跟後金的瓜葛太深,就算現在想撤出來,恐怕這沾了一身的腥味也洗不乾淨,北京那位心狠手辣、陰毒殘忍,恐怕也未必能放過咱們,怕是只有一條道走到黑了。”
靳良玉微微搖頭:“也不一定是死局,如果,河南那個趙俊業來坐江山呢?”
眾人齊齊一愣,隨後各自目露精光。
“眼下來看,皇太極三五載之內是入不了關,時間拖的越久,皇太極越沒機會,遼東養不起大軍,拖,也把皇太極拖死了。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我大明朝幾百年的國運,真要是畢其功於一役,舉全國之力跟皇太極打一場,屆時百萬大軍一人一腳也把遼東踏個粉碎。
這江山,怎麽都輪不到皇太極一個異族來坐,到時候摘桃子的還是咱們漢人。
那趙俊業在河南發展迅猛,已有星火燎原之態勢,咱們支持他,推翻大明再滅掉後金,豈不是上上之選?”
“這事,再議吧,可以先接觸一下看看態度。”
心思各異的眾人紛紛起身離開,奢華壯麗的晉商會館,逐漸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