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

　　煎炒爆炒翻炒，耳朵聽著就能鼻子聞到。

　　典型的老舊小區，十幾棟九層樓住宅(以前十層以上才裝電梯)，樓間距相對如今高層新樓要更寬些。樓層之間小道兩邊的樹木也長了很多年，朝中間伸展開去的枝葉，似乎可以在抬高手就能抓到的位置會合。

　　新聞聯播開頭配樂，從不同樓層同時響起。如果此時在這條小道走過，一定能察覺出即使同步播放時也依舊存在的時間差。

　　沒有人。

　　有路燈。

　　路燈照映得地面一部分昏黃，一部分黑色枝葉倒影。

　　一坨黑色物體，遠處徐徐移來。

　　許歡輕飄飄地進了客廳。

　　沙發前一個茶幾，擺了一套看起來很講究的紫砂茶具，上面三個功夫茶杯，透明杯，茶壺，三足金蟾(茶寵)，旁邊有夾子燒水壺。

　　沙發對面沒有電視機，只有一面牆寬的書架。書架全滿，大部分醫學與教育專業書籍，外加歷史哲學文學休閑書類。

　　媽媽靠在沙發上，疲倦後的放空狀態。她頭髮隨意盤著，雖然細看皺紋法令紋明顯，但還是非常有氣質。

　　爸爸額頭套了個白色按摩器，運作的時候跟緊箍咒一樣發金光。他閉眼享受，臉皮時不時被咒器拉扯幾下。

　　“爸爸，泡茶。“媽媽聲音冷淡，不容商議。

　　爸爸一下子張開眼睛，身體馬上從沙發上挪下來，坐在茶幾旁邊的小板凳上。他打開燒水壺蓋子，按一下按鈕，茶幾旁邊的桶裝水流到燒水壺裡，蓋上，燒水。然後，他拿出茶包，茶葉倒到茶壺裡。

　　飛快做完這些，爸爸就呆呆地瞧著燒水壺，一副讀書人思考人生的模樣等待著。

　　許歡覺得爸爸跟緊箍咒很般配。

　　“歡歡，過來。“

　　媽媽看許歡傻站著不動，手輕輕拍拍剛剛爸爸坐著的沙發位置，示意他坐下。

　　許歡趕緊過去，規矩坐下。

　　燒水壺裡水開始翻滾，越滾越大。

　　三人一齊感受著時間在熱水翻滾聲中流逝過去。

　　清蒸魚，白灼蝦，白切雞，糖醋排骨，螞蟻上樹，馬拉盞炒通菜。

　　大姐夾了一塊白切雞放嘴裡咬了一口(桌上年紀最大的起筷後其他人才能動筷)，招呼一句:

　　“吃吧！”

　　“媽，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蟲蟲真心誇讚。

　　大姐不說話，但滿臉笑意。大姐四十七八歲，主婦形象，皮膚白，五官秀氣，身材豐腴，穿著碎花絲質上衣，看著像隻乾活不說話的那種家庭成員。

　　狗叫。

　　五人誰都沒受影響，照樣夾菜扒飯咀嚼。

　　狗再叫。

　　“閉嘴！”

　　二姐中低音色，夏天能叫人發冷。不過另外四人沒有反應。

　　狗閉嘴。

　　二姐短發，時不時要去修剪才能好看的幹練髮型，皮膚黑些，淡妝，劍眉，眼線畫得恰到好處，臉尖又小，穿白色襯衫，手臂瘦長，吃飯的時候隻盯著自己的碗跟夾到的菜，說話也不看人。三十五歲左右，漂亮又冷酷，跟大姐的親切賢惠完全不同。

　　“你這狗是不是從你身上取下的一根骨頭變來的，通人心也算了，還這麽順從！”

　　三姐羨慕地自言自語。三姐二十五六，頭髮紫色粉色金色灰色以及一些混雜的顏色都有一些，臉白到發光，五官每個部分的妝都很誇張，尤其是大眼水汪汪效果的藍色美瞳，整個人卡通又甜美(化妝後)，

在人群中一定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回頭率。　　“你那貓跟我家鸚鵡道歉了沒有?“

　　不知為什麽，大姐突然小孩子氣起來。

　　尚修不祥預感，低頭。

　　“你那鸚鵡嘴巴跟你老公一樣碎，我家愛倫坡只是替天行道！”

　　三姐毫不示弱，嬌滴滴的聲線明顯比大姐的怨聲動聽。

　　蟲蟲聽到“你家老公“，也趕緊低頭，撇清關系。

　　“你們有完沒完?”二姐強行製止爭論。

　　一張圓飯桌，五人圍坐。

　　清蒸魚白灼蝦白切雞都擺在尚修面前。

　　“黑貓邪門得很！”大姐心有余悸。

　　“你是不是中年婚姻不幸福又不能出走，所以將沒處發泄的情緒投射到我無辜的愛倫坡身上！”三姐繼續伶牙俐齒。

　　“你賠錢了嗎?”二姐問三姐。

　　“你借給我嗎?”三姐問二姐。

　　二姐立馬低頭。

　　三姐妹不了了之地暫停休整。

　　邱金背著書包，關上房門。門上的金色小牌子寫著“金礦”。

　　他扭頭。對面房門暗黃色小牌子上是“銅礦”。

　　他定在那裡，像是下了好大的決心，終於往前走了兩小步。

　　他離樓梯不遠。

　　他眼前的銀色小牌子標著“銀礦”。

　　“拜拜。”

　　過了好一會兒，邱金才對著牌子道了別，然後大步下樓梯。

　　邱金跟媽媽面對面坐在飯桌兩邊，側後方是爐灶廚具跟懸空櫃子，桌子上方有盞小吊燈。裝修低調。

　　邱金媽媽憔悴，長發松垮地扎著，眼袋又泡又紫。

　　“怎麽現在走?”媽媽溫柔地瞅著邱金，口氣很小心。

　　“邱銅有小閨蜜陪著，就不會問我去哪裡了。”邱金解釋。

　　“唉，那一片的公立幼兒園太難進了…你好不容易考上的，辛苦你了。”媽媽滿心歉意，聽著有些卑微。

　　邱金過意不去，但又有點煩:

　　“我也沒想到能考上…你別說這些了。”

　　“真的不要媽媽送你嗎?“

　　邱金搖頭。

　　“為什麽?”媽媽追問。

　　“我約了朋友。”

　　“什麽朋友?”媽媽下意識問了一句之後，又擔心孩子覺得自己管太多心起反感，馬上補充了一句緩和:“同學嗎?“

　　“嗯。“邱金知道媽媽好奇，但也不想詳細交代。

　　“自己住，跟在家裡不一樣…我有時間就過去。”

　　“嗯。”

　　兩人還在找話說的當兒。

　　邱金偷偷看一眼斜對面電視機櫃上的全家福。

　　前排是爸爸媽媽抱著邱銅，後面是他跟邱銀。

　　他看不下去，移開目光。

　　泡芙，黑森林，芝士蛋糕。

　　甜品店很熱鬧，邱金跟文聞坐在店鋪外面，頭上遮雨棚。

　　晚上燈光很亮，打到成年人的臉上，顯得活力又年輕。

　　亮光打到邱金跟文聞臉上，濃濃青春感惹成年人回味。

　　“你住宿嗎?”

　　文聞看一眼邱金旁邊的行李箱，邊吃邊好奇。

　　“住一中旁邊。”

　　“啊，一中啊，我要是考上就好了…”

　　文聞口氣很哀怨，不過表情很正常，嘴巴也不停地吃。不是真正的悲傷。

　　文聞跟邱金一個年紀，健過身的寬肩膀，跳舞的長脖子，扎著馬尾頭髮很多，無論笑容還是聲音還是整體狀態，都給人很樂觀開朗的感覺。

　　“我媽說你還在二中。”

　　相對比下，邱金過於陰氣沉沉。

　　“我媽說根本看不出來你竟然能考上一中，好厲害，我們一家都對你刮目相看！”

　　文聞興致勃勃地，還搭上拍掌表揚的手勢。

　　“我只是一中的鳳尾，你可是二中的雞頭。”邱金不屑對方的誇獎。

　　“你是不是沉迷青春叛逆無法自拔?”文聞眯眼，觀察地盯著邱金。

　　“你要跟我說什麽?”邱金覺得自己實在跟不上陽光女生的思路。

　　“你一個暑假都沒有補習嗎?”文聞答非所問。

　　邱金搖搖頭。

　　“你一定，比我愛我的父母更愛你的父母吧！”文聞羨慕感歎，很突兀。

　　邱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眼睛垂下，看自己面前美式咖啡。

　　三碟甜品都是文聞的。文聞依次一口，時不時忘了對方存在。

　　“邱銀喜歡的那個，就在一中！”

　　太突然了。

　　“啊！”邱金震驚。

　　“跟你一個班！”文聞用一種說著沒用信息的口氣，傳達重磅信息。

　　“啊！”

　　“你不信，也改變不了它是事實的這個現實啊！”文聞老氣橫秋地模仿哲學家增加句子成分。

　　“你告訴我幹嘛?”邱金有些憋悶，有些生氣。

　　“有一次一中的管弦樂隊來我們學校演出，我們看完以後，她就問有沒有誰認識那個單簧管首席。”

　　文聞對邱金的感受明顯沒興趣，繼續自說自話。

　　邱金乾脆閉嘴。

　　“那個人，據說怪怪的。”文聞很懂話題掌控，見邱金好像沒有熱情，又故意擺出擔憂表情。

　　“變態?”邱金果然一下子來了精神。

　　“很瘦很矮。”

　　邱金覺得面前這位邱銀從從小學到初中的閨蜜真不是個簡單的青少年，難怪邱銀被她控制得死死的。

　　“如果真是這樣，邱銀喜歡這個男的什麽啊?”

　　因為文聞又開始專心吃東西不講話，邱金反倒更緊張，想要多知道些。

　　“邱銀說，他很特別。”文聞嘴巴裡含著最後一口黑森林，翻白眼朝天，回憶著。

　　“誰啊?”

　　“你們班還有一個慧元的，很有意思。”文聞又瞬間轉話題:“兩米，有個很漂亮的二次元女朋友，還有個很大年紀的男朋友。”

　　“一中有誰，你二中的怎麽這麽清楚?”邱金沒認真聽上一條信息，而且開始懼怕女生。

　　“世界很小，也很無趣，只有擴大眼界范圍，才不至於無聊致死。”

　　邱金被這突如其來的既不雞湯也不哲學的自作聰明的廢話文學砸到頭暈，腦子再也無力思考，決定放棄討好文聞。

　　文聞的三個甜品碟子終於都吃空了。

　　不過邱金沒有注意。

　　突然。

　　“許歡。”

　　邱金抬頭。

　　“邱銀喜歡的那個，叫許歡。”

　　文聞嚴肅告知。

　　邱金記下名字。

　　“高中的問題，靠自己解決！”

　　許歡不明所以，眼睛瞪大些，看著媽媽。

　　媽媽此時目光溫柔，無聲中傳遞鼓勵。

　　爸爸很忙。水燒開啪一聲紅燈滅，爸爸把水倒到茶壺裡，蓋上，倒一些到功夫茶杯裡，用夾子夾起茶杯開始洗，洗完後水倒在三足金蟾上。動作非常熟練。

　　“我們搬來這邊，不是約束你，是爸爸媽媽考慮，如果不住宿，你可以花多點時間在興趣愛好上！

　　爸爸倒開水進茶壺，將茶從過濾網倒進大的透明杯裡，茶的顏色清亮。爸爸往三個功夫茶杯裡倒了茶，用夾子夾了一個，先放到媽媽面前，再夾一個放給許歡，最後自己。

　　三人很有默契地前後手指捏起茶杯喝一小口。

　　許歡心中發熱，感激。

　　“舅舅，幫我。”

　　蟲蟲戴著長至手肘的廚房手套，抬頭，嘟嘴，哀求比他高半個多頭的尚修。

　　尚修準備開口。

　　“我警告你，你不要欺負舅舅！”

　　大姐兩隻手端著更多的髒碗進來，狠狠瞪了自己兒子一眼，稀裡嘩啦地將髒碗全部放進水池，空出手順便重重打了蟲蟲後背一下，疼得蟲蟲哇哇叫。

　　“你舅舅是三代單傳，你蟲蟲只是獨生子女！”

　　二姐在廚房門口經過，人不見了，話留下了。

　　尚修準備開口。

　　“四爺，愛倫坡不見啦！”

　　三姐在外面大喊。

　　“噠”，感應燈打開。

　　邱金提著行李箱，氣喘籲籲地爬樓。樓梯老舊，寬度很窄，給人一個不小心就會踩空的錯覺。

　　“不愧是教育強區的最佳學區房，夠老！”

　　邱金到達樓梯間，邊叉腰休息邊小聲自言自語，意識到周圍回音也不小，於是越說越降低音量。

　　感應燈沒有感覺，滅了。

　　邱金大力跺腳，一次，沒亮，第二次更大力，沒亮，第三次，直接雙腳一跳。

　　沒亮。

　　“媽逼！”邱金氣得罵了一句。

　　燈亮了。

　　邱金無力無語，唯有苦笑。

　　“咻”一團黑色朝他衝過來。

　　“啊啊啊啊…”邱金嚇得後退一步，撞上牆，同時碰倒了行李箱，整個樓層都震動了。

　　那團黑色拐個彎，跳躍了三下，就在旁邊更高的樓層消失了。

　　燈滅了。

　　“媽逼！”

　　燈亮了。

　　不一會兒，樓上許歡“啊！”一聲驚呼，接著傳來有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

　　知道其他人也被嚇到，讓邱金心裡開心了許多。

　　不一會兒。

　　“我正要去找你呢。你又去打架了?”

　　尚修溫和責問聲從更高一兩層的位置傳到邱金的耳朵裡。

　　長長一聲貓叫。貓在撒嬌。

　　邱金說不出哪裡有點熟悉。

　　燈滅。

　　邱金不想再喊，乾脆拿出手機，打開電筒，扶起行李箱，準備繼續上樓。

　　他嘴巴含著手機尾部，雙手抓著行李箱拉手，調整好位置上樓梯，抬頭。

　　電筒照在樓梯上。

　　沒有樓梯。有個黑影。

　　兩人都嚇到了。

　　但兩人都剛經歷過驚嚇，有了經驗，所以只是同時低調悶悶地“呃”一聲。

　　邱金在手機掉下來的瞬間，成功重新含住。

　　許歡一隻手捂住臉防止被電筒光刺到，另一隻手提著兩袋分類垃圾。

　　誰都沒看到對方的臉。

　　“還不回家嗎?”

　　尚修溫柔責問回音式地傳給了兩人。

　　邱金跟許歡，一左一右，一上一下，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