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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桃園》4
  晚年,當王若薇回憶起那個風起雲湧的年代,他是沒有時間觀念的,哪年發生的事,哪個在前哪個在後?他是沒有概念的,不僅是他,哪怕最機敏細致的劉繼宗,也是這樣。同樣,他們也很少去回頭看,去懊惱當初要是這麽做就好了,當初那麽做就改變命運了。當然,也許李大宏會後悔:當初聽兒子的,主動把土地分出去就好了。那時候是純粹的,熱血的,所有年輕人都沉浸在改造世界的狂熱中。他們哪裡還有閑工夫想旁的事,那是投機,是有淪為機會主義嫌疑的。他們一生都奉行這種簡單樸素的價值觀。王若微概括自己的前半生,只有“好險!”兩字。

  好險,他家就要劃分為富農了,哪怕再多擁有一畝地!他母親一生頑強,經歷過無數次溫飽-赤貧-溫飽-赤貧的輪回,到劃分成分的檔口,恰好是溫飽狀態,她和他的兒子們擁有20畝貧瘠的旱地。劃分成分的時候她據理力爭,她買地純粹是家裡人多勞動力富余,她從來沒有雇傭過別人,這是她的底氣。最終她家歸為“中農”。

  最貧窮的劉米堂擁有最多土地,最富有的地主李大宏、曾經的土皇帝鄉長,成為最沒有發言權的人。李大宏失去了土地,但其他財產並沒有被沒收,這得益於石頭鄉村民的善良,不願落井下石。失去希望的李大宏閉門不出,靠余糧還可以支撐兩年。之後他想通了,他本來就是叫花子一樣的窮光蛋,不過是運氣好有了點家產;現如今不過是回到過去,有什麽大不了的。他換上粗布衣裳,跟其他農民一樣在生產隊出工,只是他歲數大了,混在生產隊裡勉強不拖後腿。好在李瀚墨依然在城裡教書,不用受農村階級成分的困擾。在很長一段日子裡,地主已經被人遺忘。

  劉繼宗如魚得水,他從十歲開始掙錢養家,學會的多項糊口本領在生產隊發揮到了極致。插秧他是最快最整齊的,犁地的時候能讓牛乖乖聽會,他還會砌牆、做大廚、殺豬,哪怕砍柴,他也是砍得最快且碼得最整齊的。在生產隊這樣的集體生活中,他的聰明、好強、冷靜和善於溝通,又能讓他從別人那裡學到更多本領,比如使用機器、算術和識字。他很快成為名人。17歲那年抗美援朝,他是最踴躍的那個,可惜因為是家裡獨子,還有哮喘,不符合當兵的條件。他氣鼓鼓地消失了2天,再出現的時候已經在民兵營。

  他母親開始為他的婚事操心,最終選擇了他生父所在朱家那邊的一個童養媳。小姑娘叫鄧嬌雲,才十六歲,是一個倔強、白淨、嬌小的圓臉姑娘,有著兩顆雪白的可愛兔牙。因為嘴巴犀利,自小跟未來的丈夫天天吵架,趁尚未成親,夫家決定將她當作女兒嫁出去。劉繼宗跟母親的想法一樣,他沒有兄弟姐妹,要獨自在沒有血緣關系的劉米堂求生存,需要娶一個犀利能乾的妻子。婚後妻子發揮了善於勤勞持家的優勢,這是第一個真正屬於她的家,她的家裡永遠乾淨整潔,家具擺放得整整齊齊,家裡的各個角落都彰顯了她講究的氣質。事實上,無論哪一代人,都有勤勞致富的機遇。她八歲父母雙亡後與哥哥相依為命,與其他女孩子一樣,她也沒有擺脫給人做童養媳的命運。她是一個愛憎分明的性情中人,並沒有將收養她的家庭當作娘家,她在那個家裡猶如奴仆般勞作,依然沒有得到女兒應有的待遇。在她嫁與劉繼宗後不久,她與哥哥恢復了聯絡,與養父母家徹底絕交。那時候她哥哥已經應聘成了工人。除了出去幹活和必要的社交活動,

她從不出門。她不看戲,不打牌,也不愛看熱鬧,跟成天不著家的丈夫剛好相反。就算出去,也從不在外面過夜,哪怕去哥哥家,或者後來去兒女家,她幾乎不在外過夜,否則總覺著家裡的東西會被偷。或者戀家只是她的一種習慣,她習慣了在那裡生活,守著她自己收拾的屋子,看著自己養的家禽,她才有安全感。這種互補令最初幾年的婚姻生活十分美滿,她們接連生了四個孩子,直到三年災害時期才中斷。  劉繼宗身姿挺拔,往那一站就是一棵筆直的小白楊,他妻子將他的衣服洗得乾乾淨淨、疊得整整齊齊。出色的能力加上良好的形象,令劉繼宗很快入了黨,並升任民兵營營長。在黨員學習的過程中,聰明好學的他識得了更多的字,他甚至能讀懂報紙了。

  “好險”沒有劃分到富農階層的王若微也想參加抗美援朝,他母親堅決反對,最小的兒子是母親的寶貝疙瘩,必須留在母親身邊!招工啟示一出來,煤礦就在鄉裡,供銷社在二十裡之外,林場則遠在隔壁縣,王若微自覺地選擇成為煤礦工人。同在陳家嶺的陳順法和其他四個小年輕是幸運兒,他們穿上了軍裝,光榮北上。陳順法的哥哥陳順康身材修長勻稱、性情溫和,還長著一張討人喜歡的笑臉,他去了供銷社,每個禮拜能回來一趟。一心想做買賣的王若直也想去供銷社,可惜他的身份讓他連應聘的資格都沒有。以後再也不需要人做買賣了,他當時悲觀地想!

  王若薇長得最像父親,出奇地白,很難把他跟黑乎乎的煤礦聯系在一起。他也很膽小,第一次進礦就遇到了礦難,一個去視察的領導就被掉下來的煤塊砸死了,他嚇壞了。他想當小工,又不夠粗壯有力,那時候還沒有機器,小工需要靠死力氣將煤運出。記帳吧,文化水平又不夠。最後不得已當了危險系數更高的大工。當了工人後,他沒有時間再乾農活,頂多幫忙砍砍柴,挑挑水。他母親眼光不錯,他妻子胡秀玉是乾活的一把好手,人也高大,掙得工分不必男人少。她乾家務同樣利落,有時候王若薇想搭把手,她兩隻手跟機器一樣麻利,“別耽誤我乾活”,於是他把手縮了回去。多年以後,她也是這麽對兒女說的,她兒女比別人少吃不少苦,但也因此比別的孩子更笨手笨腳。

  程順康的妻子跟丈夫一樣,是個笑面虎,和善的八字眉,丹鳳眼永遠帶著笑意,給人眉開眼笑的觀感。她人緣極好,沒見過跟誰紅過臉。據說她是陰陽眼,能看見鬼魂,但她不是仙婆,她家境一直很優渥,不需要靠這個賺錢。她會將她看到鬼魂的地方說出來,讓人們提防。當然,她也許說過一兩處,但更多的是謠傳,她不是一個到處講鬼故事掛在嘴邊的人。她膽子確實很大,女人們要是有什麽不敢去的地方,自然就想到了她,拉她陪著去。這也是她擁有好人緣的原因之一。

  王若松辭掉了教師工作,連夜趕回家中,他激動得渾身顫抖,他母親還以為他染上了打擺子。

  “老二沒有死!”他握著母親的手,想要獲得力量一般,顫抖著說。

  “什麽?”秀才妻子腳底發軟,幸好兒子及時扶住了她。

  “還成了臨省的大官,比縣太爺還大。他過兩天回家來,縣裡得到了通知,也告訴了我,要我們準備一下。”

  這件事很快傳遍了石頭鄉,村民們想,比縣太爺還大的官,得多大的威風。也難怪他們沒見識,他們對官員的認識基本來自於戲台。鄉裡可忙壞了,到底要怎麽接待合適。鄉長甚至親自登門,問老太太,王若柏喜歡什麽,有什麽特殊的要求。老太太循著鄉長的話努力回憶兒子的臉,可她老了不中用了,怎麽也想不來,她難過得哭了起來。這個已經離開三十多年的兒子,早就化成了一個符號,一個讓她悲傷也讓她堅強的符號。在當時的石頭鄉,哪個母親沒有經歷過喪子之痛呢?或被抓了壯丁,或餓死病死了。旁人或感歎幾句,或可惜一聲,或念叨一陣,隨後便忘記了,仿佛這個人從來沒有過。只有母親,在睡不著的夜裡盼望他能托夢來,在親人相似的臉上尋找他的影子,甚至在任何兒子去過的地方觸景生情,無時無刻不在記掛呀!或許學會遺忘,學會向前走才能活下來。母親們出於求生的本能,也會不自覺遺忘,只是她們需要更多時間,需要付諸更多傷痛。她不過是千千萬萬個普通母親之一罷了。想到這裡,除了悲傷,她滿腦子空白,她業已渾濁的大眼睛跟著她的心,她甚至沒有眼淚,只是喃喃低語,仿佛在問自己:“三十多年了,誰知道呢?”

  “不必緊張,他向縣裡傳達的是,只是回家看望老母親。就算要考察,也不會隻考察咱們鄉。”王若松連忙替母親解了圍。

  王若柏帶著十幾個隨從走山路回到的家,並沒有經過鄉裡中心區域。他走的路正是王若直回來時走的那條路,那條路是最近的,他永遠記得,因為三十幾年了——其實是幾百年了——沒有一絲改變,對此他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過。他回到的是王和堂舊址,但是那裡只剩破舊的牆壁立在雜亂的草叢中。幸虧王若松感應了他的歸來,他想到弟弟不知道新家的地址,也很可能不願麻煩鄉政府,他最可能會到舊家去。他去接了弟弟一行人回來。

  秀才妻子讓一家人穿上過年時穿的衣衫,她本想穿兒子離開時的那件衣裳,但是年歲太久,她已經忘了到底是哪一件。好在她記得當年的發式,她摘掉頭上的帕子,將發髻梳得油光發亮。想不起不代表遺忘,在兒子出現在她面前的那一刻,所有記憶嗖地飄回。她這個兒子最像她,是最硬氣果斷的,頭髮甚至眉毛又黑又粗,根根分明。從小到大,他仿佛從來沒犯過錯,不,應該說是沒認過錯;也從來沒有認過輸,也沒有真正讓父母兄長幫他做過決定。實際上,他一直是容易猶豫不決的父兄的主心骨。母子倆抱頭痛哭,母親覺得只要他回來,她就可以放松了,將家裡的重擔徹底轉交給他。她突然想起,別入告訴她,她兒子當了大官了,是比縣太爺還大的官。這讓她想起死去的丈夫,那個沒有機會中舉做官的倒霉秀才。想必發大水將死老頭的屍骨翻了過來,王家這才扭轉了命運。

  “只顧著革命,沒有回來看您老人家,我沒盡到兒子的責任!”他聲音洪亮,含淚懺悔。又環顧四周,認了認每一位兄弟,感激他們照顧母親。

  她母親擦了眼角的淚水,很認真地問道:“他們都說你做了大官,不會是哄我老太婆的吧。看你穿的衣衫,怎麽比農民的還破?”她又看了看他的隨從,衣服也一樣洗得發了白,還有點皺巴巴。

  王若柏哈哈大笑,家人們也一掃重逢的沉重,哈哈大笑,笑容驅散了歲月的陰霾。

  “姆媽,時代不同了,現在當官的跟老百姓一樣,不興什麽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了!我還是原來的我。”

  聽說出了大官,石頭鄉整個沸騰了。俗語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石頭鄉終於出息了,也許都能去縣城當工人呢。人們將家裡最好的吃食和最舍不得的寶貝都拿了出來,想送給這位了不起的大人物。王若柏感謝鄉親們的熱情,但是他一一拒絕了。他說,農民並不比工人差,農民也翻身做主人了!他還說,新時代的官員,不搞特殊,不收禮,不開後門。鄉親們好東西還是自己留著吧,好好乾,我們就能改變窮困的命運。

  王若柏第一天是純探親,不視察,他在家住了一晚。他離家的時候弟弟們都很年幼,老五甚至還沒出生,他熟悉親近的只有哥哥。兄弟倆促膝長談,聊分開後各自的經歷。王若柏在監獄裡待了四年才出去。由於他很早就成名,國民黨一直想拉攏他,所以並沒有過分地折磨,只是關著,除非他肯變節。在監獄裡的四年對他的成長至關重要,在失去自由之後,他可以靜下來讀書學習、審視、反思,從而對理想更堅定,也讓他對將來要走的路思考得更加清晰縝密。他也從一個衝動熱血的少年,成長為沉穩睿智的成熟戰士。對哥哥的半途而廢,他感到惋惜,哥哥聰明好學,理論知識一直好於他;對哥哥獄中的遭遇,他深感痛心,恨不得受非人刑罰的是自己。他和戰友們一直以為哥哥犧牲了,不過哥哥安靜平和的性格確實更適合學校。

  “你很適合當一個教師!父親說咱們家每一代人都會出教師,咱們這一代就是你了。”

  王若松眼睛濕潤,模糊了鏡片,他用衣袖拭擦了一下眼鏡,又抬手擦了一下眼角,聲音哽咽。“我已經辭職了,我是一個有汙點的人,一個懦弱的知識分子,軟骨頭,沒有資格為人師表。我也怕,怕將來會影響到你……”

  王若柏正想反駁,他哥哥擺擺手,示意讓他說完:“但是我也想做點實事,再無用,也希望是對社會有點用的人,要不然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是不是?這是我的一點私心。我聽說別的地方在建民辦小學,我想像父親一樣,教孩子們啟蒙。我想我會爭取參與學校的建設,之後當一名民辦教師。”

  鄉裡商議,將生長緩慢的杉樹和松樹砍掉,種上產量可觀又不需要太多照料的油茶樹,作為補充收入。

  要改變靠天吃飯的命運, 就需要修建水利工程。修建水庫儲水,修建水渠讓水流動起來。水庫修建是大工程,全縣規劃了很多水庫,為了集中人力,只能一座一座修建。劉繼宗率領民兵營參與了縣裡最大水庫的修建,幾年後這些經驗剛好用於石頭鄉幾座水庫的修建。石頭鄉先解決水資源流通的問題,他們在田野的中央,修建了一條貫穿全鄉的小江,每個生產隊都通過分派任務的方式參與了工程。小江大約寬1米,深1.5米,有了這條江,每逢水災,多余的水能順利流到下遊,不至於每個地方都一片汪洋。石頭鄉在修建水庫之前,主要的水源是自流井,到處都是井。人們為每一口井修建一條小溪,匯聚到小江,通過這種方法,讓全鄉的水源連接起來,可以按需合理分配利用水資源。

  掃盲工作提上了日程。劉繼宗規劃了兩排教室,每一排五間教室。落成後劉繼宗有點不滿意,他覺得這跟百姓的房舍太像了,缺點什麽東西。到底缺什麽呢?他摸著自己的短發怎麽也想不出個頭緒,畢竟他也沒留意過,只是覺得比他參與黨員培訓的地方少了點什麽。王若松一看就明白了,缺個校門!怎麽說呢,就跟祠堂一樣,高大莊嚴的校門。劉繼宗不知道從哪裡找來兩根大石柱子,往那一立,果然,氣勢有了。應該在兩個石柱頂端橫一塊木牌,寫上學校名字。這個名字可難到王若松了,叫石頭小學吧,俗了點;可是完全跟地名無關的話,就過於懸浮了,脫離群眾可不好。有一次他邊想名字邊去井裡挑水,受到了啟發,井叫“龍井”,乾脆就叫“龍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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