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那天同你講起化羽母親的事,你劈頭蓋臉將我訓斥一頓。在那之前,從未有人同我說過那樣的話。
我妖族素來人丁不旺,男女之事風俗便是如此。可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才使我們親緣關系淡漠,血脈之情不濃。就連現在,我想和化羽相認都不知該如何開口。”
“我猜化羽或許已經知道了你們的關系。所以,眼下的問題不該是你如何開口,而是他想不想與你相認。”
“他可能會怨我,甚至恨我,但父子相認總不會拒絕吧?”
尙輕歎口氣,心想他的確不懂人類的情感,於是回說:“他在自己年幼最需要被關愛和保護的時候你不在身旁,長到現在這個年紀,有沒有父親對他來說還重要嗎?
如果他怨恨你,你該感到慶幸,恨至少說明在意,冷漠和淡忘才是真正的心死。”
“那我們的父子之情該如何修複,我該怎麽做才是?”
此時,化羽正伏在不遠處,他謹記尙輕的“教誨”,讓自己養成隨時收斂氣息的習慣。因此,方才尙輕和青羽的對話他全聽在耳中。此時,他正好奇尙輕會給出什麽樣的建議。
可尙輕卻搖了搖頭,“說到底,這都是你們父子間的事。我隻知,我若是化羽便要由著自己的性子,誰都別想干涉我的選擇。”
沉默稍許,青羽晃了晃膀子,“那好,不說化羽的事了。說說你。這裡的事情結束,你有什麽打算?”
尙輕笑笑,“我自有我的去處。也許哪日得空了,還會——”她不想在此分別之際說些絕情的話,就打算說‘也許哪日得空會去看望他’。
但青羽根本沒讓她把話說完,而是一把抓住尙輕的肩膀,“跟我走吧!”
尙輕一愣,卻聽青羽繼續道:“跟我回萬妖谷,和我一起重振妖族。”
接著,青羽衝她行了一個奇怪的禮,那不是凡人的禮節,難道又是妖族的風俗?就聽他說:
“尙輕,做我的女人吧。我保證從今往後,你將是我青羽唯一的妻子,是萬妖谷唯一的女主。”
什麽?聽到這句話,化羽一口老血差點沒噴出來,心裡暗罵:你個色批淫賊老妖怪!禍害了我娘不夠,現在又想禍害尙輕?
他見青羽說完這番話直起身子,緩緩朝尙輕靠近,腦海中不禁出現昔日梨樹下棠洛和鶴舞的那幕,只怕再看到些辣眼睛的畫面,於是倉皇逃離。
尙輕沒有說話,只是訝異地看著青羽,這個反應顯然並非青羽所預料的。
“你——難道不願意?”
尙輕這才緩過神,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妖王殿下怕是有什麽誤會吧?”
“你是介意過去的事?沒錯,過去種種無法抹去,但我敢以妖族未來千年萬載的福運起誓,從今往後就只有你,你會是我最後一個女人。”
尙輕竟不自覺地笑了,“我就是我,不會成為任何人的女人。妖王殿下,你的救命之恩我已回報,從此我們山水相逢後會有期。”
轉身之際,青羽一把扯住她的衣襟,“你是顧及自己修靈人的身份?”
尙輕知道從一開始他就誤把自己當做修靈人。
世間修行之道有仙魔兩道。仙道修靈元,將全身修為匯聚靈元之中,凡、妖兩族皆修此道,凡人得靈元入仙班,化為仙元,靈物修成靈元便化為妖,是為妖元;而魔道則不修靈元,匯修為於全身經脈。
相較之下,仙道修為更容易精進,
而魔道則更為穩健。雖然當今仙道為修行正統,但遊走在仙門邊緣有一種特殊人群修的卻是魔道,即不修靈元隻進修為的修靈人。 這些人有因犯錯被滅了仙元的墮仙,也有奉出靈魂誓終身為奴的凡人,他們皆行走在陰司,為差為役,表面上是一種懲罰,實際上則是仙門對魔道功法的秘密研究。
“尙輕,你曾說我把你和我當做同一類。沒錯,妖族和修靈人一樣,我們都遊走在黑暗裡,但這不該是我們的宿命。我知道,修靈人當終身為陰司效力,陰司乃仙家六司之一,你是不想我因此再得罪仙家,惹上麻煩?
不怕!況且,是仙家有愧我妖族,你的契約我來解。從此以後,天上地下無人再能驅使你!”
尙輕搖搖頭,“你這麽說我很感動。只是,我身上有我的責任,我的路也是我自己選的。而你我本就在兩條不同的路上,雖然短暫相交,但注定要朝著不同方向延伸。”
尙輕突然發現自己此時說出這些心緒竟然異常平靜。對面明眸依舊,甚至多了一分深情,但那種初見時的悸動與不安卻已不在。
青羽握住衣襟的手輕輕松開,他沒想到尙輕會拒絕得如此堅決,原以為二十年的朝夕相對,並肩作戰,他們之間早就心意相通,無需更多言語,卻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尙輕走了兩步突然停下,“對了,我勸你不要逼化羽跟你回去。是做凡人還是回歸妖族,往後的路該由他自己做主!”
化羽在空曠的四羽閣上空飛了一圈又一圈,最後躺在金羽閣的琉璃屋頂上。他掏出懷中的花鈴,掛在手指上舉到眼前。想起那晚在巨松下,他因鶴舞的事去找尙輕。
“好在,一切都結束了。”那時,她的眼神仿佛是在道別。
氣氛有些壓抑讓化羽覺得喘不過氣,他掃見尙輕腰上掛著的花鈴,或許是真的想要,也或許只是為了調節氣氛,他抬手一指,
“那個還能給我嗎?”
尙輕笑了笑,爽快地將花鈴解下丟給他。
化羽握著花鈴仍不罷休,“那約定呢?以後催動花鈴,你還會出現嗎?”
尙輕搖搖頭,“小東西留給你,且當個念想吧。”
那樣子分明是說以後不會再相見的意思。她不知道我和那老妖怪的關系?
化羽想到自己受刑重傷那次,尙輕曾說“如果這世上有誰最想護你無恙,那便是他!”
那時她就知道了。既然知道,又怎會篤定我不會和他父子相認?如果她要和老妖怪在一起,又如何避開我不見?
化羽猛然坐起,情不自禁道:“做你的女人?哼!”
……
尙輕想不通封印仙元五百年竟會帶來如此強大的後遺症,這渾身法力到底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恢復?看來,自己需要找一個地方靜心修整,以待複原。
她將目光掃過畫音居,這間住了十幾年的屋子於漫漫仙生不過彈指,而今離別卻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最後,她看到箱櫃上放著的那件青羽的外衫,那是救治化羽那日落下的。想起今晚他對自己說的那些話,還是明天一早正式道別時再送還吧。
這時,門被重重敲響,屋外那不羈的氣息除了化羽還會有誰。但此時,尙輕隻想一個人靜靜,便說道:
“天色已晚,有事明天再說吧。”
“不,現在就要說!”
“可現在我要休息了。”尙輕說著滅了燈火。
“你不開門,我就在這裡說!”
化羽的倔強尙輕是領教過的,她見對方沒有要走的意思就移步門前,正打算開門,卻聽門外繼續說道:
“我聽到他跟你說的話了!”
尙輕一愣,伸出的手瞬時停住。
“不要答應他!他害了我娘一輩子,不是個值得托付的男人!”
果然,化羽知道青羽是他的父親。尙輕想著,於是問道:“你什麽時候知道他是你父親的?”
“這不重要。總之,你不要跟他回萬妖谷。你如果真的要選,不如選我!”
尙輕完全呆住了,她根本沒想到會從化羽口中說出這樣的話,不禁詫異道:“你說什麽?”
“我說——我喜歡你!”
少年的告白就是如此簡單、直接,卻是第一個對自己說出“喜歡你”三個字的。可是,這三個字,他說得太過輕松,便顯得隨意了。
“你知道什麽叫喜歡嗎?”尙輕冷冷地問道。
這句話的確把化羽問住了,究竟什麽是喜歡,是看著鶴舞在梨樹一下一舞驚鴻時由衷的讚美嗎?還是那日在畫音居的回廊上,第一次看到尙輕不經意的笑臉時那一刹那的激蕩?
“我——”化羽鼓起勇氣,“我見過彼岸花開!你說,那是地府給你的印記,是痛苦的記憶。我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但這段時日的相處,我覺得在你冷酷的面具之下其實有顆爛漫不羈,無拘無束的心。我想你變回本來的樣子,我想你的臉上永遠都有笑容。
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喜歡,但我會努力去學,學著如何喜歡一個人,如何照顧和保護喜歡的人,如何擔起責任。我會成長為真正的男子漢,一個值得托付的男人!”
少年的情話幼稚卻熱烈,讓人胸口一陣猛烈。
那一刻,寒諾的臉不自禁地浮現在尙輕眼前,她幾乎都要忘記的那張臉此刻竟然這麽的清晰。
自己是命無紅鸞的獨月命格,不可以再招惹任何人,哪怕只是少年一時的頭腦發熱,哪怕只是他叛逆自己父親的幼稚行為,對尙輕來說卻是不可以觸碰的禁區,不可以冒的險。
必須徹底斷了這孩子的心思,才能讓他真正走上自己想走的路。
尙輕打定主意,抬手拔下發簪,解開羅衫,然後披了青羽的外衫,又踢掉一隻鞋,這才將門打開。
那一刻,化羽簡直呆住了,他從未見過如此衣衫不整,儀態慵懶的尙輕,一時間連目光都不知該往何處投放。
尙輕卻似全不在意,一副生氣的樣子說道:“你說完了嗎?小孩子的心思要放在該放的地方。別學著大人,胡思亂想,異想天開!你若再這樣瘋瘋癲癲,胡言亂語,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深情告白卻遭到如此的譏諷嘲罵,化羽抬起頭氣鼓鼓地看著尙輕,尙輕的眼神卻根本沒落在他身上。
這時,化羽注意到尙輕的身上披著一件男子的衣服,是青羽的玄色外衫?他不由朝屋裡望去,難道說他們……
化羽臉頰一紅不敢想下去,隨即又因憤怒而變得煞白。
此時在尙輕的臉上,除了嫌棄還有一種被打擾後的厭惡。
化羽覺得自己站在那裡簡直就像個傻瓜,他抬手朝屋內一指,“沒想到你竟然是如此——”後面那惡毒的咒罵他終究說不出來,於是狠狠一甩手臂轉身張開雙翼飛走了。
望著消失在天際的那抹黑影,尙輕舒了口氣,卻覺得心底竟如此冰涼,就好像放在千年寒冰上凍過一般,冷得直疼。
“還上仙呢?居然這麽——不知檢點!堂堂上仙,栽在一隻老妖怪手裡,呸!活該!”
化羽一路罵了個痛快,直到罵得詞窮。
他氣鼓鼓地坐在山崖上吹風,尙輕的影子卻不自覺地在眼前晃動。從最初的相見,到方才那尷尬的情形,化羽越想越覺得不對, 她是那樣的女人嗎?難道,她有苦衷?化羽,你得冷靜,千萬不要被表象給蒙騙了。
想到這裡,他的心情突然開朗了許多,“哼,小爺才沒那麽好騙呢!”
化羽反身悄無聲息地溜回畫音居外,剛想靠近卻見門開了,青羽走了出來,身上披的正是方才尙輕披著的那件外衫。
尙輕走後,青羽想了很多,覺得自己今日的表白的確有些唐突,畢竟自己昔日情史複雜,尙輕這樣有個性有主見的女子不願諒解,不肯接受也是正常。於是決定向尙輕道歉,以求可以回到朋友的立場,這樣以後還能見面,一切都還有機會。
離開時,尙輕將那件外衫還給他,不想竟被化羽撞個正著。
這下,方才還抱著的希望一刹那破碎無形。化羽才意識到自己這番操作沒能氣到青羽反把自己氣得半死,連呼吸都要停滯。
“都走了,他們都走了!”化羽獨自走在四羽閣空曠的樓台亭閣之間,“你們都走了,我也該離開了!”他衝著寂靜空曠的四野說道。
那一晚,尙輕一夜無眠,於是到無妄澗躲了個清靜。
清晨,她整理好心緒重新回到畫音居,在初升的朝陽映照下,那枚花鈴帶著粉色的倩影在門廊上輕輕搖曳著。
那一刻,尙輕停住腳步,她突然有一種心被掏空的感覺,是那麽奇妙又真切。
化羽走了,與被抬上山時比身上隻多了一樣東西,就是那盆蝴蝶蘭。他編了一個花蔞將花背在身上,不靠術法,不靠翅膀,用凡人的雙腿開始了腳下的漫漫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