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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間草》第13章 0年多是幾多時
  千溝萬壑的黃土高原除了山就是溝,山溝山溝便這麽慢慢被人們叫了出來。溝裡原是曲折的羊腸河道,人們日常洗衣淘菜都會下到山底的溝裡,三三兩兩蹲在小河邊洗涮。煤礦過度開墾之前,山溝裡的溪流常年清澈瑩透,成為女人們粗淘菜根、浣洗衣物的主要場所。小孩們最是喜歡玩水,尤其是何平等一眾男孩,最愛扎堆在水窪裡打鬧。

  “又跟著我幹嘛?*回去!”

  “你麻煩麽你,跟著我幹嘛!”

  “起開,回去!”

  何平很討厭這個嬌滴滴又總愛哭哭啼啼的妹妹,每次只要何朵像小尾巴一樣粘在他身後,他都會惡狠狠地把妹妹凶回去。

  何朵又委屈又沒轍,明明每次都是母親跟她說“找你哥玩去”,可到了哥哥這裡卻又被嫌棄。但也偶有可以如願的時候,何朵會分外珍惜這份“恩賜”,遠遠地獨自挖著河泥,不進入哥哥和他夥伴們的嬉戲范圍。

  溪水不深,一般也就沒過膝蓋,但清澈靈動,流得頗急。每次孩子們從山上朝著溝底衝刺而下時,還沒到河邊便能聽到溪流歡快鼓蕩的淙淙樂音。偶爾還能從水底掏出幾隻小螃蟹或小魚苗,孩子們便會分外激動地研究半天,以至於還沒到拿回家中給父母炫耀,魚蟹便早已死透。到何朵五六歲的時候,溪水已經淺到僅僅沒過腳踝。因此從父親口裡聽到的抓魚和摸螃蟹畫面,往往只能存在於何朵想象的畫面中。

  溪水雖然大不如前,卻依舊朝著東流的方向勇往直前日夜奔赴。時有耕牛悠然經過,慢悠悠甩著尾巴在河邊飲水。農民從山上的田地裡忙活完,歸來途中也會蹲在溪邊洗個手,或者衝衝鞋底子,然後坐在石頭上抽根旱煙休息半晌,順其自然地搭著其他人隨風飄進耳朵裡的閑話。

  “乾完活啦?”

  “嗯。你回去呀?”

  “奧!”

  縱橫交錯的山嶺把所有村莊穩穩地圈在自己的懷抱中,因此村裡人嫁娶,大多不會走出太遠。無論是隔壁村還是其他地方,終究跳不出紅西鄉的十幾個山頭。三輪車和四輪車是二十世紀末山裡最常見的交通工具,村民們走山串戶大多是搭乘這類車子,個別經濟條件好的家庭會亮出牛氣絢爛的摩托車,當然更多還是步行走山路。許嬌蘭在家中排行老么,上面還有三個哥哥三個姐姐,分別住在不同的村子。因此每年春節走親戚,許嬌蘭都要帶著三個孩子翻山越嶺地挨個拜年。

  這一年何朵剛滿八周歲,許嬌蘭趕在正月初九帶著她去往二姐家拜年。母女倆翻山越嶺走了一個多小時,體力消耗很多。許嬌蘭喘著氣緩緩行進,何朵則衝刺一會休息一會,蹦蹦跳跳穿梭在山間的羊腸小道上。偶爾遇到擋路的灌木枝,隨手撥開後快速閃過,留下枝丫子在空中來回動彈。好容易抵達二姨所住的村口,何朵遠遠地跟母親打個了招呼後,便率先向二姨家跑去。

  二姨家離村口很近,何朵穿過木柵欄走進院裡,已經有眼尖的大表姐出來相迎。只是大表姐並不似往年那般親熱,啞著嗓子跟何朵簡單打了個招呼後,就直接把她領進了裡屋。

  屋裡氣氛有些異常,黑壓壓擠了一堆人,隻留下緊挨著門口一邊的過道。何朵坐在緊靠過道的小板凳上,拘謹看著眼前這些一半熟悉又一半陌生的面孔,有些手足無措。表姐給她化了一碗橘子水,這在當時已經算是很正式的待遇。何朵喝了一口,水溫不高導致口感並不好,因此便把碗擱在腿上,

用雙手捧著。何朵一直不喜人多,因此覺得很不舒服,也不知道母親現在到了哪裡,要是能和自己一起的話,肯定會好很多。  正在何朵暗暗祈禱親愛的媽媽趕快抵達時,人群突然散開了一個口子,留出一個直面何朵的空間。

  原來大家先前擠在一起時,只是圍著炕上的一個人。這個人躺在炕上,上身用被褥墊的很高,身旁臨時架著一個輸液架,一個何朵認識的赤腳醫生正在收起架子上的針管。而這個躺著的人正是她要來拜年的二姨。

  “嗯——”

  “嗯——”

  “嗯——”

  二姨大張著嘴巴,進氣長出氣短,大聲地喘息著,目不轉睛看著何朵。皺巴巴的臉頰和塌陷的眼眶把她眼睛襯托的很大。只見她不斷地呻吟著,那嗚咽聲聽起來像小貓般乖巧、溫順又無助。

  何朵捧著碗,害羞又茫然的望著二姨,嘴角甚至下意識地咧了一下,這是她面見長輩時的習慣性禮貌。她等著二姨正式跟她打招呼,只要二姨喊一下她的名字,她就可以像平常一樣正式地微笑了。

  然而二姨就只是定定地看著何朵,每次吸氣時都會發出痛苦的呻吟,又伴隨著每一次的呼氣消失。恍惚間,半坐在二姨身邊的赤腳醫生做了個不知扎針還是拔管的大幅度動作,二姨的呻吟便戛然而止,望向何朵的雙眼也緩緩閉上。

  何朵不明所以,滿屋的人卻瞬間哭嚎起來,連房間都似乎被震動的晃了幾晃。

  “娘啊!”

  “媽!”

  “嬸兒啊!”

  “嫂子!”

  齊聲高放的哭聲,似乎像是準備已久般,在這一刻終於得以釋放。男男女女們捶胸頓足的哀鳴著,利落地哭喊著逝去親人。

  何朵這才反應過來,二姨死了,就這麽在自己眼前死了。

  “姐姐啊,我的姐姐啊,你怎麽就不等等我!我這過年高高興興地來看你,你可怎就這麽狠心地走了啊!我熄火的姐姐啊!”

  許嬌蘭哭喊著走進院裡。由於太過傷心,她連走路都搖搖晃晃邁不穩步子。何朵慌亂地跑出去拉住母親,兩個親戚也跟著走出來一起攙扶著她。

  “姐姐啊!你讓我怎麽受得了啊!你就這麽著急的要走嗎?我的姐姐,你倒是睜開眼睛看我一眼啊!”

  許嬌蘭在兩個女人的攙扶下一步一挪掙扎到炕邊,涕淚橫流地抱著姐姐尚有余溫的屍體,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看著母親痛不欲生的模樣,何朵也忍不住默默抽泣。就差一點點,母親就可以見上親姐姐最後一面,可就是這一點須臾之差,至親的姐妹便天人永隔。她理解母親的傷痛與遺憾,為這不得不接受的永別感到惋惜與無奈。

  許嬌蘭回家時帶了一張姐姐的黑白遺照,小心地存放在櫃子的抽屜中。何朵時常看到母親閑來無事拿出照片獨自發呆,偶爾自己翻箱倒櫃鼓搗玩具的時候,也會無意中看到二姨的照片,便也像模像樣地認真端詳一番。照片中二姨的平和的眼神甚是安詳,讓她忍不住對死亡進行一番稚嫩粗略的分析。

  “死”在人們嘴裡一直都是比較可怕的事情,但是親眼目睹了親戚的離世,何朵卻並未感受到那種恐慌和不堪,反倒覺得死亡是個平和的過程,安靜中甚至有絲絲溫情。二姨離世前望向她的眼神一直令她記憶深刻,那眼神分明只是對親人的認可、關心,和對自己即將離去的洞明。

  “你一進去她就看到你了嗎?”

  “應該是的。菊英姐讓我坐在板凳上,我喝橘子水的時候,一抬頭就看到了二姨正看著我。”

  “家裡圍了那麽多人,她怎麽能看到你?”

  “應該是有人跟她說了。因為那些人突然就朝兩邊讓開了,她就看到我了。”

  “那你覺得她看清你了嗎?”

  “看清了,她一直看著。我也看著她。”

  “她眼神清楚嗎?”

  “清楚。”

  “你覺得她看你的時候是什麽意思?”

  “就是知道我來了。知道我來了,不就是知道你來了麽?”

  許嬌蘭總是會反覆問起女兒那段姐姐去世時的過程,反覆確認姐姐去世前確實看到了自己的女兒,而不是女兒自己想象的。女兒的堅定回復,在很長時間裡都給了她無限慰藉。

  門前蘋果樹的光影從南到北轉了好幾圈,田裡的麥苗綠綠黃黃更新了一輪又一輪,耕牛聲聲慢過村頭,家燕嘰喳來了又去,何朵馬尾辮上的紅頭繩也不知更換了多少個顏色。蹦蹦跳跳間,兩年歲月荏苒而過,一九九七年春節在鞭炮聲中朝著人們熱熱鬧鬧地走來。

  何朵記憶裡看到的第一次也是聲勢最浩大的家鄉年會,是一九九七年的正月。這天許嬌蘭按慣例給女兒穿上大紅新年衣服,和兒子丈夫一起搭乘村裡的三輪車,跟著成群結隊的車輛,搖搖晃晃來到大隊裡。紅嶺大隊是周圍十幾個村落的集體公社,日常鄉鎮上的大事小事都是先下發到大隊,再由大隊分傳到各個村裡。

  這年春節,大隊舉辦了隆重的元宵集會,由分管的十幾個村子自主報名,隊裡再額外邀請一些表演能手帶頭。集會的花樣就是抬花轎娶親、踩高蹺、大頭娃娃、扭秧歌等各類簡單又熱烈的節目。平日在電視劇裡才能看到的場景,如今終於也到了自己身邊,故而人們都分外重視。

  許嬌蘭和丈夫各自領了一條大紅綢子綁在腰上,給兒子女兒各拿了一個大頭娃娃。一家人和其他村民一起,穿插著跟在表演隊伍裡,一邊看著身邊的雜耍人員表演,一邊揮舞著綢子笑嘻嘻地扭巴幾下。很多表現力強的村民扭的比專業人員都帶勁兒,惹得周圍鄰裡紛紛側目。大多數則是嘿嘿笑著夾在隊伍中,漫無目的地行走。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秧歌隊從村東頭開始,浩浩蕩蕩向著另一頭開進。

  何勝軍帶著家人沒走幾步,就被其他村民嬉皮笑臉地拉走了。在許嬌蘭看來,這些人在一起除了喝酒打牌,也不會再憋出什麽有意義的大事。十幾歲的何平早就按捺不住躁動的性子,沒多久也跟著一群小夥子跑開了。許嬌蘭帶著女兒一邊在隊伍裡東張西望,一邊和隨行的其他婦人們嘮著嗑。

  對孩子們而言,很多時候越是喧鬧的場景,越容易令他們頭腦發蒙昏昏欲睡。看到女兒不住地打哈欠,走路也沒了精神,許嬌蘭便離開隊伍,把女兒帶到附近二弟媳的娘家休息,自己則跑到不遠的地方繼續找姐妹們聚會。

  到了安靜的屋子裡,何朵反而清醒過來,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便起身打開了電視機,坐在炕沿上觀看。畢竟是別人家的電視,何朵不好意思隨便換台,因此雖然放著她最不喜歡的新聞,也只能湊合著看。只是今天的新聞好像有些不太對勁,平日裡風平浪靜的主持人神情似乎很是凝重,用極其低沉緩慢的語氣播報著什麽。

  何朵腦子懵懵的,她知道發生了很大的事情,這件事情離自己很遠,但卻又非常重要。大概過了半個小時,院子裡稀稀拉拉回來了一些人,包括母親許嬌蘭。

  許嬌蘭不知從哪裡找到了何平,帶著他一起來到院裡,看到女兒自己走了出來,也沒多說什麽,拉著她便一起離開。等母子三人走到院外的主路時,何勝軍已經叼著煙等在路口,旁邊正噠噠噠停著那輛他們來時搭乘的三輪車。一家四口翻入車鬥,三輪車便噠噠噠抖擻著啟程回村。

  方才還聲震雲霄的集會陣仗頃刻間煙消雲散,除了滿地的鞭炮碎屑,整個大隊幾乎看不出之前發生過什麽事情。人們快速恢復了原本的樸素穿戴,朝著各自的村子四散而去。熱鬧鬧來亂哄哄去,仿佛先前鬧元宵場景只是須臾一夢。

  從回家路上開始,一直到往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何朵總是能聽到人們俯首歎息地談論關於死亡的事情。

  “須臾生死兩茫茫,百年多是幾多時?”

  “姐,這個字怎讀?這句話啥意思呀?”

  有一次何朵擦桌子時整理姐姐的書本,無意間看到她在本子上隨手寫的兩句話。何朵連續念了好幾遍,都沒能很明白其中的意思。

  “讀yu,二聲。前半句是我自己隨手寫的,後面半句是一個唐代大詩人的詩。就是說生和死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生命的消逝是個很沉重的概念。人生很短,即便有一百年長壽,其實也沒有多長。何況還有很多人是猝死、暴死甚至英年早逝。 ”

  何文認真地解釋著,然而說了一遍後又感覺似乎不太適合跟妹妹談論這麽沉重的話題,便隨便找了個由頭把何朵支走了。

  如果說兩年前二姨的離世是何朵對死亡概念的認識,那現在這次便是她對死亡意義的認知。這是何朵第一次感受到死亡是件損傷很大事情,死亡裡夾雜著的未知、神秘和恐懼讓她開始抵觸這個概念。

  何勝軍夫婦不願給女兒過早傳達這類內容,因此每每何朵問他們關於死亡的問題時,夫妻倆都會心照不宣地含糊應付,何朵便只能靠自己的想象力去“探索”。當她想到死亡隨時可能會降臨在身邊時,哪怕是那麽一瞬,她都會噘著嘴默默垂淚。她開始關注父母的身體,擔心父母每一次的外出,開始更加不厭其煩地粘著父母。

  何許夫婦偶爾外出到較遠的地方,只要超過半天未歸,何朵就會抱著倆人的衣服胡思亂想,默默垂淚。

  “老天啊,你要是想帶走一個生命,如果是我的家人,你就帶走我吧!我願意用我的命換我爸媽的命,他們一定要長命百歲!我寧願我從來沒有出生過,寧願我只是長在媽媽身上的一塊肉,或者一根頭髮,一個汗毛都行,這樣我就能生生死死永遠和媽媽在一起!”

  然而孩子們對此類深奧的概念往往琢磨不了多深。五彩的童年生活在靜默和眺望中彈跳著繼續,生與死的糾纏在日月更迭中循環著淡入又淡出。即便已經開始探究生死的邊界,何朵的思維依然會在更多情況下被其他清湯白水的細碎之事給覆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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