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初中時連一毛錢都恨不得拆成四瓣花的日子，何朵眼下簡直是活在夢中。自從父親的礦窩子開始賺錢後，她每月也有了一百多塊的零花錢。除了偶爾買些零食改善下口糧，入手一些需要的文具，何朵也會購置些課外輔導書。“好鋼用在刀刃上”，良好的節儉習慣在這時起到了作用。相比何平那個花錢如流水、旋風般行蹤不定的哥哥來說，何朵簡直像是別人家的姑娘。

　　二零零三年五月，何朵和其他學生一樣，迎來了十年寒窗中最閑散的時光。突如其來的非典席卷全國，連魏州也出現了一定數量的病例。於是商場關門、餐館歇業，全省師生都遣散回家，隻為躲過這令人聞風色變的病毒。

　　何朵背著重重的課本輾轉回到家中，一住就是月余。每天除了吃飯擼貓，就是追劇自習，或幫父母做些家務，偶爾無聊時也會去同齡女孩家串門打牌。老泉村地勢很高，天寬氣闊，即便如此，那濃厚刺鼻的醋味依然經久不散、隨處可聞。

　　特殊時期，村裡人每天必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在家中各個角落噴灑幾回醋液，用以殺毒。有些人家甚至把茶水換成陳醋，飯後閑坐桌邊時隨口一抿，吧唧一下嘴巴，露出好漢的膽氣。

　　魏州的老陳醋是出了名的高濃縮，不僅酸，還能酸出一股醬香感。每每看著姑娘們大氣凜然地喝醋，何朵都會敬而遠之，光看那畫面全身都能酸出一身雞皮疙瘩。

　　“哇塞，你們太狠了，還喝啊！”

　　“一點兒都不酸，喝習慣了還覺得舒坦呢！真的！”田鳳驕傲地說道。

　　“厲害，牛掰，佩服！”何朵撇了撇嘴。

　　“真的不酸，你試試，騙你是小狗。”田鳳慫恿道。

　　這已經是田鳳第二三十次慫恿何朵了。起初何朵堅決不從，如今看得多了，心裡竟也升出一絲躍躍欲試的衝動。一番醞釀下，終於小心呷了一口。

　　“噗，哇，媽呀！呸呸呸！”何朵狂吐。那奇酸無比的刺激感，簡直要把她的靈魂從體內給逼出來。

　　“哈哈哈，至於嘛你，太慫了！”田鳳大笑道。

　　高中課業早已不像小學初中那般簡單易學，尤其經過一個月的居家隔離，何朵的學習情況如逆水行舟，理科進展極不理想。

　　到了高二，學生們就要根據文理科重新分班。何朵因各科成績平均，一時拿不定主意。如果說興趣，毫無疑問她喜歡的是文科，可俗語卻一直說“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那不就說明數理化將來更有前途嗎?

　　何朵谘詢了老師，但老師也給不出建設性意見，說來說去都是那句:“關鍵還得看你自己”。

　　“文科相對簡單一些，如果我選了文科，以後理科知識就真的要一竅不通了。但如果選了理科，我說不定可以自學文科。”

　　為了人們口中描繪的數理化之美好明天，何朵心一橫選了理科。

　　然而現實總是過於骨感，何朵怎麽也不會想到，仿佛一夜之間，這些數理化課程都變得陌生至極。可明明教學內容越來越難，她這上課犯困腦子發懵的情況卻越來越嚴重。一節課下來，除了兩隻眼睛打仗打的疲澀不堪，就只剩課本裡歪歪斜斜的片段式筆記，如螞蟻般難以辨認，連她自己都看不懂是什麽。

　　跟老師的課堂互動完全成了其他同學的事情，而她竟然已經有很多公式聽不懂了。即便課後使勁的補習，也沒法補回課堂上一次次“昏迷”的四十五分鍾。

　　兩個月後，摸底考試如期來臨，這是全校第一次對全年級進行測試。每個學生未來的排名和影響力，都取決於本次測試的成績。

　　幸運之神沒有再度光顧何朵。明明考試時都沒怎麽犯困了，很多題她卻無從下筆，因為根本不會。

　　全班第三十九名，簡直是奇恥大辱。

　　何朵木然地看著講台上奮筆疾書的老師，幾次不經意的眼神碰撞，她都未曾在老師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輪又一輪的課堂互動，老師提問的都是她叫不熟的同學名字。

　　“我是誰?我是何朵啊。”

　　“他們是誰?李飛、白天天、張軒宇、莫麗琳……其他的那些，叫什麽名字?我以前從沒注意過他們，就像他們也從未注意過我。”

　　“只有好學生才會被人記得，而那些一無是處的普通大多數，就是如我現在這般無人問津的路人。”

　　“不！決不能！”

　　何朵鼓足勇氣找到班主任，小心翼翼講出自己的想法。沒想到這個溫文爾雅的男老師居然爽快地一口同意，這種“大度”再次隱隱刺激了她那敏感的自尊心。

　　“如果我學習好，班主任多少總會挽留一下吧?”

　　五個文科班，除了其中一個班主任是何朵高一時的政治老師，其他幾個她便都不認識。雖然對何朵印象尚可，但相比高一時的成績，當下這輪摸底考試的數據才是主打，因此白羽蓮並未對何朵抱太大希望。

　　雖然如此，她卻也不忍拒絕這位柔弱又堅定的女孩。對白羽蓮來說，學生多一個少一個並沒太大差別，何況這丫頭高一成績還可以，於是便做了個順水人情，波瀾不驚的接收了何朵。

　　一周後，何朵轉入到高二的文科班。

　　“你看看，想座哪兒?”白羽蓮雲淡風輕地說道。

　　何朵靜靜環顧一圈教室，讓自己的目光盡量不和台下陌生的同學們正面接觸。然而整個教室裡，只有最後一排還閑置著一個單人課桌。

　　顯然白羽蓮只是象征性地谘詢了下她的想法，但何朵卻沒打算接受這倉促的安排。

　　“老師，這裡可以嗎?”何朵指了指緊挨著講台的一角。

　　然而那裡根本不是座位，只是介於第一排座位和講台上黑板中間的一個角落。坐在這裡，就相當於跳出正常的課桌范圍，坐在了全班同學的對面。

　　“這裡啊?會不會太靠前了?和講台一條水平線，看黑板會吃力吧?”白羽蓮有些不忍。

　　“沒事，坐在這裡的話，正好同學們都可以監督我上課有沒有睡覺，嘿嘿。”何朵故意大聲說道。

　　“嗡——”的一下，鴉雀無聲的教室裡響起一陣嗤笑，滿堂好奇觀望的眼神裡開始陸續湧現出一絲善意。

　　“吳田，師鑫陽，你們把那邊的桌椅搬過來！”白羽蓮對最後一排的兩個男生大聲指揮道。

　　何朵的新座位確實惹眼，以至於班裡同學上課時都會不由得時常側目。這哪裡是個座位，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幫助老師監督全班同學的教師助理呢！這位置除了離講台近，把自己置放在全班人視野中隨時“炙烤”外，再無其他優點。背靠角落，緊挨講台，看黑板的時候還得把腦袋使勁支棱到一邊，才能努力在反光的黑板上辨認出那些虛浮的白色粉筆字。

　　高中課業繁重，老師們上課時常常一張黑板剛寫滿，沒幾分鍾就要迅速擦掉，繼續爭分奪秒揮斥方遒。密密麻麻的粉筆灰籠罩在講台上空，再紛紛揚揚落滿何朵全身，最終散布在課桌的各個角落。

　　何朵經常要把課本倒扣在頭頂，用作業本捂住口鼻小心呼吸，待粉筆灰漸漸平息些的時候，再用抹布輕輕擦拭掉。雖然頂著一頭利落的板寸髮型，烏黑的頭髮反倒把那些星星點點的煞白粉筆灰對比的更加鮮明。

　　就這一個視線不清、空氣不好、環境還差的位置，根本不是學習的理想之所。可何朵寧願坐在這裡，都不考慮最後一排的位置。在她的理解裡，教室裡倒數三排都是學習成績極差之人的世界。如果她坐到最後一排，無疑就會被定義為差等生。而且最後幾排的學習氛圍向來不濃，她不希望被其他人影響到。

　　如今雖然條件艱苦，但是坐在全班同學眼中，那種被關注的危機讓她不會輕易松懈，這對她保持良好的學習狀態能起到督促作用。畢竟是理轉文的插班生，半路開始學習，她更需要快馬加鞭的高效率狀態。

　　雖然位置特殊，何朵也盡量讓自己做到目不斜視。除了低頭看課本和側臉看黑板，就是思考時盯著天花板轉換視線。等到後面慢慢習慣後，她才會偶爾無意間往台下掃視幾眼。

　　何朵對面不到半米處，就是坐在第一排邊上的兩個同學。男生一張棱角分明的四方國字臉很是出眾，線條清晰的嘴唇時常抿著，看起來嚴肅清冷。可就是這樣一張臉，每隔幾分鍾都要拿出小鏡子梳理妝容，且會不自覺地吹個口哨或者“當”的彈一下舌頭，給自己一聲滿意的喝彩。

　　剛開始，何朵每每被這自戀的口哨聲驚到，都會下意識地瞥向這個天生麗質難自棄的男生。發現人家只是在自我欣賞後，再“原來如此”般地回轉視線。反倒是他那位同桌寵辱不驚，似乎永遠都懶得瞅上對方一眼。這位傲嬌淡定的女生之所以如此，必然因為她有著足夠的“資本”。何朵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知道這位女生必定是班花無疑。

　　時尚個性的班花從不吝嗇綻放自己的美豔風姿，換不完的衣服款式，看不夠的精致妝容，低開的大領口毫不介意的露出白皙的小乳溝，讓坐在對面的何朵都忍不住會多看幾眼。班花極其擅長化妝，抽屜和書包裡似乎有掏不完的化妝品。這一點倒是和她的同桌相似，兩人也只有在相互照鏡子補妝時會討論的頻繁熱鬧一些。

　　偶爾不經意間瞥到眼前這對金童玉女，何朵都會感覺賞心悅目。時髦精致的髮型，休閑得體的穿戴，還有那種似乎與生俱來就高人一等的“威嚴”，是那麽的與眾不同。然而一旦被老師點名提問的時候，兩人便瞬間像失憶的小屁孩般，瞪大無辜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老師，嘴巴小聲的嘟噥半天，最後默默的吐出兩個字:

　　“不會。”

　　然後便低著頭靜靜等待老師宣告“坐下”。

　　兩個活寶有時候也會衝何朵擠眉弄眼求助，可是不論何朵如何支援，這兩個從未認真聽過課的人，根本看不懂答案。

　　不消一個星期，何朵已分辨出班裡學習成績好的是哪幾個人。經過一番認真觀察，也很快清楚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上課越發帶勁與投入。最最令她驚喜的是:自從調到這個班，坐到這個位置，她上課居然再也不打瞌睡，思想也不開小差了。

　　一個月後，月考如期來臨。不出何朵預料，她一雪前恥，一鳴驚人。

　　全校前十，全班第一。對白羽蓮和全班同學而言，這簡直是不可思議、天降神兵。

　　白羽蓮哪裡還舍得讓這個寶藏學生繼續窩在那憋屈的角落，第一時間就把何朵和另外幾個學習成績好的同學一起，放到了班裡最核心的位置——第二排中間。

　　不論什麽年級，班內座位的排列都會普遍采用優中劣按區分配的潛規則，高中更是如此。前十名學生長期壟斷著第二排和第三排的座位，而第二排最中間的四個位置， 則是才能享受的。何朵便是其中之一。

　　到了高中這個階段，學生們對自己的想法和追求已經開始陸續清晰。自認學習無望或實在不喜讀書的人，會自甘“墮落”，混跡在被命名為“烏合之眾”的社交圈，和好學生們井水不犯河水，倒也海晏河清。而願意上進及成績較好的學生們則是園丁辛勤澆灌的重點對象，並且被放置在安全地帶重點守護。這些尖子生每日裡互相交流，暗裡也各自較勁，過程中逐步釋放著自己的個性與情感，漸而陸續結交到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何朵就是這樣，沒過多久便有了自己的圈層，和班裡的前六名同學成了好友。他們同出同進，一起玩鬧和學習，還給自己的團隊命名為“七人行”。

　　“七人行”為四女三男，女生是何朵、柴佳佳、毛靜茹、曹亞楠，男生則是王亦凡、楊起、賈昀。七個人性格各具特色，柴佳佳活潑可愛，人緣甚好;毛靜茹清高內向，時常噘著嘴跟在大家身後;曹亞楠則像個溫柔敏感的鄰裡大姐，既要背負學習的負擔，又終日被淹沒在早戀的困擾裡。

　　四個女孩親密無間，形影不離。反觀三個男生，是清一色的清瘦和聒噪。也是同進同出，且三人身高接近，但畫風卻總是說不出的突兀。因為三個男生只要在一起，不是互相調侃取笑，就是吹鼻子瞪眼搞事情，委實喜感十足。只有在討論時政要聞時才會氣氛融洽、唾液橫飛，那高談闊論的忘我境界宛如一人，恨不得合體成一個三頭六臂的怪物，橫眉冷對千夫指、糞土當年萬戶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