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酷的現實面前,朱金書收了心。他不再對著不冷不熱的趙怡芳發呆,埋頭苦讀。偶爾的時候,他來找王志山,說起楊金富的事情:
楊金富退學後,乾上了全家六口人的田地活。重體力活壓在他不算硬朗的身上,讓他過早地成了一個十足的莊稼漢。他依舊穿著紅泥赤土的軍衣,肩上扛著鋤頭,腰裡別著鐮刀,吸起了水煙筒,一心一意侍弄起了莊稼。至於你跟我說過的王糯平家反對的事情,我跟他說了。他不死心。他說他會再挑個農閑的日子,換身乾淨的衣裳,上王糯平家提親。
另一頭,王志山回家看到了王糯平。她在楊金富退學後,同樣退了學。她對母親的反對,心有不甘,總想效仿憑雙手過上好日子的人家,一門心思嫁給楊金富,踏踏實實做戶普通人家。家裡有他哥哥頂著,不用她去幹田裡活;回家後,她更多的是幫襯哥哥做些手上的活計。楊金富不時會來,兩人試圖聯手與母親搞起對抗。偏偏楊華仙不吃這套。為了讓兩人死心,楊華仙四處為王糯平找婆家。楊華仙瞄準的是省城一家遠房親戚。親戚家兒子在城裡有房有收入,比楊金富強百倍。王糯平不依。為讓女兒回心轉意,楊華仙一哭、二罵,三上吊,什麽招數都使上了,就逼王糯平就范。可王糯平死活不答應。一計不成,又施一計。楊華仙來了個釜底抽薪,讓王糯平不要再呆在村裡,上省城打工,提前住進了楊華仙認準的未來婆家。城裡的日子改變著王糯平。漸漸地,她少了與楊金富來往。楊金富不死心。王糯平終於在春節回家的這天,去楊金富家,找到楊金富,當面告訴他:你別再等我了,我們這輩子就算了。要怪,就怪老天爺讓我們有緣無份。
王糯平的絕交,無疑給了楊金富當頭一棒。他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認定的完美婚事,女主角讓他滿情希望,竟是如此結局!他想不通,為什麽戀愛是兩個人的事,到了談婚論嫁,要牽扯上兩個家庭,而兩個家庭就出了問題?為什麽兩個人的兩情相悅,無法用感情兌換,非得搭進互不相乾的家庭?家庭的差異,像是一條巨大的鴻溝,橫在中間,冰冷地將他和王糯平分開,自此天隔一方!捧打鴛鴦的,竟是這世間本就有的可怖差異!差異可怖,他無法抹平,也就無法讓兩個人走到一起。一場美好,只剩下苦楚。更要命的是,除了自己,還要搭上一家人蒙羞受恥,真是悲哀!家庭的貧寒,讓他放手。看著王糯平走遠,他無力挽留。曾經的種種美好,讓人宏圖滿志。空有的期許,等來的,只有現實無盡的唏噓。
春節過後,壩子人家按照傳統習俗,不過正月十五就延續春節的清閑。王志山記掛著楊金富,去了他家。
人走到楊金富家門口,沒有見到楊金富,卻被楊金富母親一臉冰冷地攔在門外。她收起了曾經的笑容,一改往日的熱情,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零零碎碎地道:
“嗯,還說,你王志山會幫我們家金富出力,討上糯平做上媳婦……人家嫌貧愛富,嫌我家窮,要另攀高枝做鳳凰……我們家窮,配不上她家侯世萬(筆者注:侯世萬,當地的一名大地主,姓侯,名世萬,因有一座‘八馬推車’即三個院子的大宅子而出名,被當地用作大富人家的代稱)……今後麽,你再別來找我們家金富了……我們這種小戶人家,高攀不上……”
王志山頭皮發麻。他實在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麽了?怎麽,先前遇上了一個楊華仙不講理,
現在又招惹上了你老媽子? 他扭頭走了。
寒假裡,朱金書來找王志山。他思來想去,想趁著沒有開學,去見一次趙怡芳,哪怕聽到她的片言隻字也好,算是作一下了斷。王志山帶他,進了班級教室,翻出花名冊,找到趙怡芳,由朱金書記下地址。地址在江北鎮方向。兩人看著地名,從未去過,感覺全然陌生。
朱金書一咬牙,懷惴地址,騎上單車,找趙怡芳去了。
畢業班假期提前補課,春節苦短。大年初七的這天,學校收了假。王志山再次看到朱金書時,朱金書像是田地裡被霜打蔫了的秧苗,耷拉著腦袋,一語不發。王志山問他怎麽了?朱金書一張口,喘了粗氣,大聲罵道:
“他媽的全是假的!什麽‘左衛營’?我騎了幾十公裡,找到村子,問遍了整個村子,根本沒有‘趙怡芳’這個人——全村連個姓趙的人家都沒有!”
王志山呆住了。
很快,他回過神來,安慰朱金書,說等趙怡芳收假回來,當面問她,不就清楚了?
班裡的外地學生一個個到齊,唯獨沒有趙怡芳。她的座位空空如也,朱金書的心抽緊了。等到王志山去問過李樹仁,這才知道,趙怡芳這個學期不回來了,人已經在老家學校準備中考。
三個鐵哥們的遭遇,讓王志山對楊莉波的念想,像是火頭上澆了一盆冷水。他收起纏繞心頭的枝蔓,將它埋到了最低層。等來日春暖花開時,再任由這份念想,破土發芽,衝上天際。
朱金書在冰冷後,變得堅強。他像是看破紅塵,了無所念,啃起了書本。
三個鐵三角夥伴就此散夥。
沒有了朱金書和楊金富,王志山的身邊,其他幾個同學填補了空缺。
幾個同學是外鄉人。他們是陳紅兆、施錦彪和馬信良。三人的家在外地,都在壩子西北端,也就是趙怡芳所在的江北鎮方向。由於朱金書的遭遇,王志山對幾人的村莊多了幾份好奇與神秘。
幾人很快變得無所不談,摟肩搭背,形影不離。
又是一個節假日。施錦彪和馬信良不斷遊說王志山到他們家一趟,順便看看他們那個古老的名叫“刺桐關”村子。耐不住倆人的好說歹說,王志山跟著去了一趟。
刺桐關村在附近一帶小有名氣。進了刺桐關兩人的家,王志山這才知道村子的村長不是別人,正是施錦彪的爹。施錦彪家境寬裕,王志山很快明白,為什麽施錦彪穿得光鮮,一頭的油光水滑;而馬信良跟施錦彪同村,家裡哥弟多,不僅養了魚塘,還在寬大的院子種上柿子,火紅一片。欣賞著與壩子景致完全的不一樣的山村景象,王志山像是到了另外的世界。
陳紅兆不主動約王志山去家裡玩。他一個人悶聲不響,獨來獨往。
每次回家返校,陳紅兆肩上扛了一袋子米,“哼哧哼哧”地扛進學校食堂。王志山問他,為什麽別人家都交錢,你要費這麽大的勁,趕幾十裡路,從家裡帶米?陳紅兆古銅色的臉上堆了笑,坦言說家裡窮,沒有錢,只能扛米交食堂。
兩相對比,王志山覺得陳紅兆不容易。他悄悄把家裡的肥肉或者油葷帶到學校,看陳紅兆帶湯帶水,一口氣吃得精光,著實餓壞了。
幾人外出散步,坐到一起。陳紅兆撩起的膝蓋關節上,露出了一個凸起的骨頭,引起了幾人的注意。幾人好奇地往上頭按了按,問陳紅兆什麽東西、疼不疼,為什麽不上醫院看看呢?
陳紅兆神情暗淡下來,說早有這東西了,不痛不癢的;我一個農村人哪有那麽講究,要上醫院花那個檢查費?!
幾人在一起的共同話題,聊的不是哪個女生漂亮,哪個女生更會打扮。他們心思不在女生身上。這讓王志山心頭少了波瀾,內心一點點平息,變得清心寡欲。
過了春節,王清遠終於丟開拐杖,回單位上了班。
江海壩子又是一年春耕季。田野裡起了大風,陽光照在散發著水田氣息的小路上。王志山走在小路間,倘佯在一個人的世界。他邊讀邊走,走進湛藍碧綠中。只有那片碧綠,能讓他忘記心裡的愁苦,徜徉在知識的海洋裡。他將楊輝三角形,掛在樹枝上;將牛頓的蘋果,掉落稻田;高樂基的海燕,輕飛在整個上空。
春季耕種很快多了下田的人們。王志山再次下了地。王平仙懷上了身孕,張春興不能再常來幫忙乾活;王清遠的腿腳好後有了後遺症, 不利索。這樣一來,田間的勞作再次壓在了王志山肩上。他只能放下書本,進了田地。
蒙蒙細雨,田地裡滿是披著水衣的人影。
王志山挑著三嬸拔好的秧苗,艱難地行走在水田裡。雨水一直下,四面白茫茫一片。王志山小心地打量著腳下,土田埂泡得酥軟,一探腳用上力,田埂顫巍巍地打著顫,像是無法承受他的重擔。稍走幾步,田埂一點點坍塌。最終,他腳下一滑,連人帶擔子滑落水田,全身上下浸透了水,被隨後散發出來的體溫熱量,蒸騰起了熱氣。他重新站穩了,可擔子浸在齊腰深的水田裡。再次用力,擔子脫離了水,“嘩嘩”瀝起了水花。他喘著粗氣,站直腰,用腳探了探鞋子,鞋子陷在泥巴深處,沒辦法再拔出來。這下鞋是不能再要了。他赤上腳,定了定搖晃的擔子,在水田裡奔跑。
三嬸在大田等他。秧苗遲遲未到,她焦急萬分。對於種田的村子而言,天大地大,節令更大!節令在攆著每個人,她得趕搶節令!
天黑時分,王志山回到家已是精疲力盡。王清遠在家門口迎來了被扁擔壓得佝僂身子的王志山。王志山一身潮濕,帶著潮氣,從外頭的雨簾子中猛然衝回家。回家後他抹了一把臉上流淌著的水,有著淡淡的鹹,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雨水。
王清遠催他換衣服,他脫下衣裳,在狹小的天井裡,仰頭衝天,扭了把水,罵了聲“這個鬼天氣!”,很快又笑了。要是今天能搶著節令,把秧苗栽下,趕上節令,秧苗成活率就高,一年的收成又多了個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