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過後,寒露的節令給田野帶來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天黃昏,飄灑的小雨將天空遮掩得格外陰暗,讓人多了一種安定。王志山正要走進家門,看到了一輛熟悉的單車。單車是楊金富的。王志山記得清楚,是因為它是楊金富全家唯一的那輛。車子上了年頭,是那種舊得不能再舊的類型。它經常由楊金富騎著,往返於田地和村子之間,為挖田的王志山和朱金書端茶送水。楊金富自我解嘲它“除了鈴不會響以外什麽都會響”,此時出現在王峻眼前,不用細細打量,一眼就能看出它的主人是誰。
王志山以為楊金富來找自己,快步進了家。
家裡沒有楊金富。他折出身,正要四下裡找人,突然聽到了不遠處,傳來楊金富的聲音。聲音是從王糯平臨街的小樓發出來的。小樓原本是王糯平父母新建的豬圈,可沒有養豬,專門留給王糯平住在裡頭,成了名符其實的閨房。閨房當街,位於村子的正中,小窗戶讓楊金富的聲音毫不費力地鑽了出來,是楊金富在與王糯平說著話。
王峻悄悄退了回來。毫無疑問,兩人背著送信的王志山約會,見上了面。
兩人講的什麽情話,王志山沒有聽下去。他堅信,成人之美是種美德。
和楊金富相比,朱金書的追求,則沒能如此幸運。
打動朱金書的,是一位打籃球的外地女補習生。學校幾場秋季籃球運動下來,那個陽光灑滿嫩綠球衣的女孩,讓他怦然心動。在楊金富的鼓動下,他按捺不住心裡的湧動,叫來年幼的弟弟朱金田,為他給女生送了信。
朱金田回來了。朱金書盤問了他每一個細節。從朱金田口中,朱金書回味著令他心動的每一個細節,確信信件穩穩送到了女孩手中。
朱金書苦苦等待著回信。
音訊如泥牛入海,沒有一點消息。時間一天天過去,朱金書變得煩燥。別看朱金書牛高馬大,天生一塊運動員的料,可他人長得白白淨淨、腮邊多了一顆美人痣,性格跟名字一樣溫潤有加。收不到回信,他變得焦躁不安。他不像楊金富一樣,待一射出丘比特的箭,立即登堂入室,坐到王糯平面前。
朱金書陷入無窮無盡的單相思。
他心儀的姑娘名叫趙怡芳。跟其他姑娘風風火火不一樣,趙怡芳靜如處子,安恬平靜間透著一絲淡淡的憂鬱。她身材勻稱高挑,人也長得格外秀氣。舉手投足間的一顰一笑,佔據了朱金書整個身心。漸漸地,朱金書眼中全是趙怡芳的影子。
趙怡芳在朱金書內心,掀起了波瀾。波瀾漸成風暴,讓十七歲季節的朱金書,內心滿是期待。這種期待像是開閘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沒有趙怡芳的回信,哪怕片言隻字,朱金書變得茶飯不思,坐在教室裡不時發呆。
每個晚上回家,他鑽進房間悶悶不樂。
朱家父母不明兒子怎麽啦?孩子不說心事,父母難以當回事。朱家在大王莊村是大姓,人丁興旺,家庭殷實。即使經歷過村集體“一大二公”的清洗,依然算得上大戶人家。偏偏朱金書悶在心裡,不肯向家裡開口;朱金田年幼不喑世事,不知道哥哥在他送信之後,還有這麽多的苦惱。一時間,朱金書的心裡多了打不開的結,變得抑鬱,學習成績江河日下。
相思害苦了朱金書。
二人截然不同的遭遇,將王志山的心頭,碰撞出了火花。
他原本想當一個苦行僧,不問花前月下,只求心無旁騖。
除了與書作伴,他偶爾能收到的,是前屆同學寄來的書信。書信裡,同學大多遠在地區、省城和甚至省外中專,不時夾上一兩張閃亮的明信片,全是城市的豐滿豔麗。對比自己的灰暗,王志山腦子裡只能回憶當年一字排開站在田地間、揮舞鋤頭的熱火朝天。昔日的熱鬧漸行漸遠,夥伴們已放下鋤頭去了外地。他孤零零一人,望著無邊的田地喘息。差異讓他難以消遣,多了懷舊,更讓他滿是惆悵。 他的目光,看向了一位女生。此時回首,內心有了一絲躁動。或許是異性相吸,或許是共同的遭遇,總之,他對其中的楊莉波,多了一種情愫。
楊莉波是鄰村女孩。她身材修長,瓜子臉、瘦高個,一頭幹練的短發,簡練明了,透著一種健康的明快與清秀。
兩人偶爾在上學路上相遇。人走到跟前,王志山怦然心動。楊莉波見到他,抿著嘴,淺淺地一笑而過。她少有的言語,無疑在王志山心頭留下一份神秘。
楊莉波一心撲在書上,似乎沒有注意到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兩人沒有一年前下地乾活的交集,各自行走在兩個人的平行世界裡,更像是兩條平行線,永無交點。
只是楊莉波越發如此同,越發佔據了王志山的身心,滿滿地裝了她的全部。她與別的女孩與眾不同。如果說第一個走入他視線的是金春芬,那麽,金春芬如今只剩下好奇與好感。對於金春芬,他更多的是好奇金春芬會為什麽會有驕人的成績、為什麽會有相同的走讀習慣?楊莉波不同。她滿滿的青春氣息,一點點爬上了他的心坎。楊金富和朱金書的事情,多少促使著他,讓他更多地看向楊莉波的身影。
猛然回首,王志山這才發現,楊莉波在他的心田,播下了一枚青春的種子,野蠻生長,佔據了滿滿的心田。一次次的衝動之下,他想要與楊莉波同行,一同走在明媚的早晨,在水氣氳氤的湖水邊,吞吐大自然的饋贈,分享恍如人間仙境般的爛漫。
又是一季泥土沉睡的秋去冬來。一個冬日明媚的正午,王志山忐忑著,將早準備好的一張近照相片,走在楊莉波必經的田間小路。為了這次出手,他演練過無數遍的動作,快速而顫抖,塞給她相片,心跳得像小鹿亂撞。
該來的總是會來的。小道是楊莉波必經之路。終於,他如願以償地等來了款款而來的楊莉波。他快步走上前,叫了一聲“楊莉波”,快速地將有溫度的照片,塞給她;她很快明白要發生什麽,捂著臉,一臉羞紅地地跑開了。
這天之後,王志山裝作有意無意,不時走在小道上。他等著楊莉波的回應,帶給他期盼已久的答案。
又一個風和日麗而略帶燥熱的正午。正當王志山照例走在田間小路上,一個熟悉的身影不期而至,到了王志山跟前。不用抬頭,王志山知道來人不是別人,是楊莉波。他一抬頭,看到楊莉波像是女神一樣,一手抱了本書,另一手拿了個封信,小聲道:
“給你。是我春遊照的相片。山上拍的。”
聲音呢喃,卻在王志山的心中,刮起狂風暴雨。他周身顫抖,繼而整個人輕飄飄的,腦海一片空白。嘴巴多了黃連般的苦,心裡卻是滿天緋紅。天啊,是暈眩的感覺!這種緊張,不是只有上考場時才有的嗎?怎麽現在來了,還如此真切?他衝她狠命地點點頭,快速接過了白色信封。
楊莉波同樣緊張。她滿臉通紅,再沒有一句多余的話,走開了。
白色信款帶著芬芳,頓時讓王志山呼吸急促。
他迫不及待地撕開它,一個漂亮的女孩,赫然映入眼簾。止不住呼吸急促,他的心臟要跳出胸膛。照片上的楊莉波依山傍景,落落大方,靜靜地站在眼前。一張清晰明亮的臉龐,修長的身材,背景是一片山間的生意盎然。他不知呼喚了多少遍的楊莉波,而今微笑向他,盈盈間滿是恬靜。他分外感受到了照片油墨的清香,手心涔涔冒汗,全身心陶醉。世界只剩下寂靜無聲。
王志山仰頭向天,輕飄飄地上了雲宵。再俯瞰藍天白雲,天是那樣的藍,雲是如此的白。
他久久地不願回現實中來。
走了一截路,四下無人。他再次翻看起了照片。照片再一次讓他感受到了暈眩的粉紅。 平息著喘氣,他翻過背面,背後面“楊莉波”三個字,字跡娟秀,如同人一樣秀麗,別樣悅目。
許久,王志山在心裡默默念叨:
“楊莉波,謝謝你。願今生一路有你。正如在這條路上尋夢的你我。只要有你相伴,我將不再孤單。”
幸福來得突然。王志山一連多天沉浸在莫大的幸福中。盡管夾雜著些許的酸酸澀澀,多了忐忑與不安,攪得勞累的神經發麻。
接下來的日子,他期待著與她相遇。好景不再。小路上再沒有出現過楊莉波。她象是刻意躲他,再不與他相遇。他期盼著,能在相遇的地點,見她一面,哪怕不說一句話,也已足夠。
等待中,王志山的期望成了奢望。楊莉波再沒有出現。班級裡偶有她的身影。只是很快,她的座位一連多天空了出來,人消失不見。
王志山的心抽緊了。
多方打探,他得到了一個壞消息。原來,楊莉波在給他照片之後,生了場病。擔心成績跟不上,她轉學去了距家最近的另一所鄉辦學校。王志山的天空,瞬間坍塌,變得灰暗。造物弄人。仿佛冥冥中有一只看不見手,硬生生將兩人分開,任由讓王志山一人重新走回單行道。
他心頭只剩下了偶爾激蕩內心的一絲粉紅。一個人的時候,他不時在問:你會不會像我一樣,望向彼此,見不到我,會如同我一樣心焦?你是不是在外地,也跟我一樣低頭看書,偶爾抬頭,將對方當成天上的雲朵?沒有答案。他只能在心裡默默地問:
“楊莉波,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