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王峻山悲喜交加。家裡還是老樣子。依舊逼仄狹小的房子,依舊低矮得小心頭頂的瓦房;小房間昏暗而潮濕。三嬸人在廚房,大白天仍得點亮燈光。一家人吃飯的地方僅與豬圈半牆之隔。隔著半牆的豬撒著歡,以及不時咆哮時散發的尿臊味,刺激著每個人的鼻腔。
王峻山原先住的小房間沒有門。門頭扯了塊花布,算是與外頭的廚房分開。在牆角的位置,支放用兩條板凳和幾塊破木板拚湊的一張床,成了王峻山睡覺的地方。房間滿是鹹菜罐子,散發著陳年悠久的發酵味道氣味。房間不怎麽通風,僅與外界相連的,是土牆上挖出來的一個洞。牆洞透著風,安上木窗,將外頭暗黑的巷道風,接了進來。一個黑夜,有人“哈哈”笑著,頭探進窗子,成了一張害怕的鬼臉,臉又長又大,嚇了王峻山一跳。裝鬼臉的是劉德定,王峻山前牆洞後方的鄰居家孩子。他打小超乎常人,長得牛高馬大;高鼻子、大長臉,村子裡人人送他綽號“老美國”,叫著叫著,叫成“老國旗”,越聽越像是海報上的老外。
人嚇人嚇死人。為了避免再次被嚇,王清遠趕在這年王峻山小學升初中前,騰出了他們當年結婚住的老宅子小房間。全家人花了力氣,將藏在裡頭視為寶貝的煤炭,搬了出來,讓王峻山住進去。搬進小房間,王峻山再不用聞鹹菜罐陳年久月的味道。他找來一張現成的年畫,翻過身去,用背面寫上自己喜歡的“峻”字,掛到臨街的窗戶,既當簾子又當裝飾;為了點亮房間,他用物理課本上學到的電路知識,接通燈泡,點亮房間,小整個小房間亮亮堂堂。小房間在一樓,是整個老王家老宅唯一住人的地方,這讓王峻山少了打擾,成了他難得的私人空間。
眼下,又一個無所事事的假期。王峻山想掙點錢,纏上了王平鳳。王平鳳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生孩子前,她與丈夫楊得倉同在城裡的基建隊乾活;生了孩子,基建隊是再不能去了。她看著家門口在老街鬧市,人來人往,動了心。與丈夫楊得倉商量後,王平鳳試著邊帶孩子邊在門口擺了個不大的地攤。幾個街天后,她賣的布匹緊俏。夫妻倆喜出望外,打算擴大攤位。苦於沒有墊本,又是三嬸拿出錢,資助了他們。
如今王峻山找上門來,說是要跟著楊德倉進基建隊打工,王平鳳倒想撮合,可楊得倉不放心。看了又看還是學生身板的王峻山,楊得倉擔心他吃不消,沉吟著,沒有應下來。
王平鳳對王峻山上山打柴被困的事情心有余悸,不想他再給家裡添亂,勸楊得倉好好跟基建隊的龔汝德說說,讓王峻山進基建隊乾活。沒有回話,王平鳳咬了牙,塞給王峻山五元錢,讓他省著點花,別再闖禍。
王峻山不要王平鳳的錢。他拍了拍自己的小身板,不斷央請楊得倉,一定要介紹他進基建隊,他吃得了那個苦。
楊得倉最終被打動了,讓他進了基建隊。
王峻山欣喜若狂。第一天上工,他特意起了個早,穿上發白的藏青色粗布勞保服,去了工地。
工地還沒有開工。人人三五成群,閑聊著。人群堆裡,不少人抱著一支水煙筒,吸得“啵啵”直響。工友們或蹲或站,圍成圈,嘻哈著說笑。
不多時,來了一位五十來歲的清瘦師傅。他人長得瘦,說話聲音小。在清脆地咳了聲嗽後,他發話派工。他是隊長龔汝德。派工過後,龔汝德看了看剩下的王峻山,打量他一番後,點點頭,
簡單地問了一句: “來了?”
王峻山聽他聲音小,走近了,聽清他強調“做活莫馬虎”、“不能一天到晚不出活”之類的話。
龔汝德走後,王峻山一頭霧水,怎麽接下來什麽呢?
人群中有人叫了聲“乾活囉”,四散開來。唯獨王峻山一人愣著,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麽!
正在手足無措,還好,龔汝德折了回來。他指著不遠處的一個黑臉師傅,對王峻山道:
“你去跟張著二憨。剛從學校出來,也不管你了。該練的還是要練的,手腳麻利點。”
張二憨拎上泥刀,站上了一堵半牆高的腳手架。他看了看王峻山愣在原地,用泥刀使勁地敲了敲磚頭,發出清脆的“叮叮”聲,大聲叫道:
“磚,拿磚來!趕緊地!給我拿上來。沒有聽到龔師傅的話,一個早上要砌半堵牆嗎?”
王峻山反應過來,原來張二憨在叫自己。他一陣驚喜,快步上前,遞起了磚。等到磚頭堆滿了,他的頭頂再次傳來了張二憨吵啞的叫喊聲:
“灰!砂灰!”
王峻山猛然明白,張二憨是要砂灰漿。他急忙找桶去拎。可哪來裝砂灰漿的桶?沒人指點,他頓時緊張起來,腦袋“嗡嗡”響,像是聽到機器轟鳴一樣。窘迫中,他在散亂的磚頭堆裡,依稀看到一個皮輪胎模樣的桶屁股,一伸手雲提起,這才看明白,真是一隻皮桶,只不過癟罅得不成樣子。他將桶摔在地上,用腳踩了踩,張開桶口,小跑著,環顧四周,四處找砂灰漿。砂灰漿沒找到,他只看到一堆沙子和不遠處的一塘石灰漿。他明白了,現成的砂灰沒有,要的話只能自己動手。
他告訴自己,你要用這些料,拌出成品的砂灰漿來!手忙腳亂中,他找來鏟子和鋤頭,走到沙堆前,將沙子鏟成一堆,攤開中間,打來水和石灰塘裡的石灰漿,倒進沙堆,再使上鋤頭,三下五除二,攪拌成了黃白相間的砂灰漿;正要用力將它拌均勻了,張二憨又在像催命鬼似地叫。王峻山慌了,顧不上再去找鏟子,直接用上鋤頭,將砂漿鉤進桶裡。砂漿在手,他猛吸了一口氣,憋足了氣,三步並作兩步走,提到張二憨腳手架下方。瞄了眼高度,他鉚足勁,一甩手舉過頭頂,將桶裡的砂灰漿順勢倒進腳手架上的砂灰盒裡。
有了砂漿,張二憨不叫喚了。王峻山使上鐵杓子,往半牆高的砂灰漿箱裡不斷舀,舀滿了,目測夠張二憨使上一陣子,再為腳手架上碼磚頭。張二憨揮上泥刀,一口口往半牆上按紅磚。幾泥刀下去,半牆高出一層磚。王峻山正要歇口氣,張二憨又叫了起來:
“灰!灰太生了,沙和石灰還分著家呢!能不能再拌熟點?”
王峻山聽了張二憨的埋怨,跑到那堆砂灰漿前,用上力,將它拌了又拌。
一個上午的時間,在王峻山的劇烈奔跑中,一分一秒過去。盛夏的高溫讓人感覺周圍全是烤箱,人蒸得汗淋淋的。清晨的陽光沒了清涼,頭頂的太陽明晃晃的,像是著火球一樣,烘得人汗流浹背。
王峻山體力一點點耗盡,漸漸地氣喘如牛。他的雙眼被汗水打濕,地用袖子擦一把,眼睛辣得生疼。頭頂變得白花花的。沒有水喝。渴得受不了,他趁著聽不到張二憨叫喊的間隙,跑到水籠頭前,一低頭,“咕咚咕咚”咬著水龍頭,灌飽肚子。有了水分,人清爽了不少。時間不長,他的嗓子又有了不適感。工地除了自來水,再沒有潤口的東西。嗓子喘得像風箱似的,喉嚨處像是灑了鹽巴和辣椒面,灼熱得像是能著火。
手臂已經粗脹得麻木。最遭罪的是手指頭。手指頭在皮桶提鉤長時間的勾勒下,麻木了。麻木時間長了,多了灼痛感,少了知覺。雙腳像是灌了鉛。關節在重力的壓迫下,“咯吱”作響,難以彎下去。最受不了的是腰。這個平時根本不易覺察存在的部位,多了知覺。知覺在忽站忽蹲的一次次彎腰後,隱隱作痛。
王峻山感覺快挺不住了。正在抬頭喘息,工地突然有人叫了聲:
“吃飯囉!”
很快,人人甩下工具,四散開來。有好心人走過王峻山身邊時,衝著發愣的王峻山拍了拍肩頭,輕輕道:
“走,乾飯去!”。
王峻回過神來。原來已是午飯時間!
他騎上單車,往家裡跑。
三嬸早吃過飯下地去了,鍋灶裡留了他的飯,顯眼罩了一個草鍋蓋。掀開草鍋蓋,王峻山肚裡“咕咕”亂叫。顧不上洗手,他用分不開的五指,並攏著,去盛甑子裡白花花的飯,全部撬到一個腦袋大的綠湯蠱中,再所有的飯和菜,一古腦兒地倒進去,舀上米湯,夾上鹹菜, 全拌在一起;之後一抬頭,連湯帶水,倒進嘴巴裡,嚼幾下吞進肚子裡。
吃飽了,他整個人靠在牆上,無力地癱倒了。
下午時分,他起身去了工地。
下午時分的人到齊了,王峻山這才明白基建隊吃的是三餐,午飯時間是兩個小時。
下午乾到六點鍾收工。王峻山長長舒了口氣,蹬著單車,回了家。
晚風吹拂著他篷亂的頭髮,單車不經意地在巷子口左彎右拐,到了家門口。門口他與王清遠不期而遇。王清遠下班推著單車回家,聽到身後有聲響,正想避讓,王峻山搶先一步,一溜煙上前,隨著車軲轆刹車的一聲尖叫,人和車穩穩地停在門口。
等王清遠看清了是王峻山,不由得大聲喝斥道:
“你進村子怎麽也不下車?街心這麽窄,危險!你知道嗎?”
王峻山顧不上答話,提上單車,進了家。他將車支在走道裡,轉身進了廚房。
三嬸做好飯等著父子倆。王平豔也到了飯桌前,看著一同進家的爸爸和哥哥、等王峻山胡亂洗了把臉,“呼呼啦啦”地吃起了混湯飯。一家人看他吃得起勁,王清遠皺起了眉頭。他不安地瞟了王峻山一眼,道:
“你這樣湯湯水水,對腸胃不好。搞不好會得胃病的!”
王峻山顧不上答腔,風卷殘雲咽下飯,一聲:“我吃好了”,起身往裡屋走。
三嬸以為是王清遠惹得兒子不高興,狠狠瞪了他一眼,在王峻山身後大聲叫他:
“你幹了一天活,不歇口氣,又要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