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張揚幾乎是逃進省城的，他完全被鄉裡人瘋狂的熱情架勢給嚇住了，從早到晚都有人低著腰滿臉謙卑地上門請他去家中作客，他比鄉長都風光十分。吃喝一周後，張揚厭惡了，他想說一聲謝謝然後拒絕，可剛要張嘴，父親厲聲製止了他，責怪他忘了本，會讓人戳脊梁骨一輩子的。中午、晚上連軸轉，幾乎家家拿出最高的禮節恭候他的光臨，好像張揚真的當上了縣長，張揚滿腦子灌的都是恭維話，自己一下子卻不會說話了，陪同的除了村支書，還有張揚那終於揚眉吐氣的父親，現在張揚父親在村裡比村支書還受人尊敬，走到哪遇到村裡人立刻從另一側口袋裡掏出一包平時舍不得抽的好煙，畢恭畢敬敬上，又給點上火套幾句近乎……想起小時候受到的種種冷眼和歧視，再看看如今全村人的陋習一一展露，張揚隻覺得陣陣嘔心，從心底裡瞧不起他們，美味的菜在張揚嘴裡什麽滋味也沒有，酒更是苦澀無比。荒誕不已的是村裡好多人家誠惶誠恐，生怕遲了一步請不上張揚到家裡吃一頓飯，以後會被村裡宴請過的人家笑話，從此落下把柄，再也抬不起頭來，更有些人家擔心自己的面子不夠大，因為以往幾十年來從沒和張揚家有過哪怕一分錢的交往，村裡人在張揚沒有考上大學前一直是不屑與張家交往的，更在張揚那年考上大學時沒有識時務地及時送上一份賀禮表表心意。本以為討了個便宜，也跟著沾了喜氣，不必出份子錢，哪知張揚大學畢業後居然留在省城了，據說過不了幾年就會回縣裡當縣長。在舊時代縣太爺那可是明鏡高懸的青天大老爺，有幾個老百姓見過青天大老爺的?村子裡有的人活了一輩子也沒去過縣城，以後出門在外提起張揚縣長大人的名號，隨嘴一撇，我可是和縣長一個村的，從小看著他長大，神氣著呢！有了縣長這塊金字招牌，誰還敢欺負?想到這個份上，那些底氣不足的人家立刻心思上了身，心裡日夜不踏實，隻好把賭注押到村支書身上。天黑了，家家剛從地裡收工，關了院門正忙著燒晚飯，喂豬喂雞鴨。於是有人提上半籃自家雞屁股裡摳下的雞蛋悄悄摸上支書家門，進了門放下雞蛋，苦著臉向支書自我檢討一番，拜托支書早日把宴請張揚作客的日子排上，越靠前越好。心裡明鏡似的支書心知肚明，躺在一張舊藤椅上抽著煙，耷著的眼皮抬也不抬，當著沒看見來人，瞧也不瞧上一眼，好一會才輕輕吐出幾個煙圈，慢言細語地說，到底沒文化目光短淺呀！來人聽了更加惶恐，還好！支書加重語氣的的下一句讓來人心裡徹底踏實了，還好！察覺了，亡羊補牢為時不晚！這樣吧！哪天吃飯時我跟張揚父親說說，然後不再說一句話。得到支書的這句話就是答應了，剛才給嚇得，村支書連成語都用上了。支書給足面子幫忙，可見這件事終於穩妥了，連忙得了恩準一樣千謝萬謝了支書，滿心歡喜地回家了，一路步子都是輕快的，這一夜終於睡到天亮。

　　眼看到省城報到的日子就要到了，張揚是一秒鍾也不想在村裡呆了，更讓張揚抓狂的是有得到消息還沒宴請上張揚的鄉親居然大清早敲開張家的破木門堵到了家裡，張揚張嘴想說心意領了，真的太謝謝了。話還沒出口，張揚的父親就又罵上了，你個混帳透頂的東西，真是不識好歹！天地良心，你當年上大學時，王叔可是出了30元的賀禮，30元對王叔家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呀！你這個沒良心的這麽快就忘本了，看我不揍扁你。

說著衝到張揚面前做出作勢要動手的樣子，請客的王叔見狀立即一把攔住，怎麽說話呢?王叔家底子雖薄但賀禮還是拿得出的，也是一點心意嘛， 提那乾甚?心裡卻是舒坦坦的。　　張揚的每頓飯都是苦澀的，可他不敢輕易拂了鄉親們的心意。終於他對支書撒了謊，單位通知提前報到，參加黨校培訓。這句話還真唬住了父親和支書。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剛出大學門又進黨校深造，黨校可是培養大幹部的搖籃，這是張揚當官的好兆頭呀！

　　張揚出發前，去了趟鄉長家，見到了鄉長的女兒婷婷，張揚原是認識的，只是一直不知道她是鄉長的千金，原來鄉長的千金和張揚高中一屆，只是高考分數還不及張揚分數的三分之一，上大學當然沒戲了。不過，人家高中一畢業就上班了，現在鄉廣電站工作，剛和自來水公司老總的兒子訂了婚，在張揚的眼裡，學校裡的女孩子都是驕傲而高貴的開屏孔雀一樣，整天翹著尾巴。鄉長女兒倒落落大方，敬了張揚一杯酒，動情地說，你是我們鄉裡的驕傲，作為同學我也為你驕傲，都說吃水不忘挖井人，記得常回家看看！

　　張揚的心裡五味雜陳，如果不留在省城工作，如果鄉長的女兒未有心上人，他倒是願意回到家鄉工作的。省城對於他來說太大了，就像一潭水深不見底一切都是陌生的，他至今弄不明白那麽多大學同學使出渾身勁七十二招全用上了都沒能留在省城，最後各自打起背包黯然回到自己的家鄉或去了更遠的城市生根，而自己想都沒想過能留在省城，卻交上了如此好運。自己的閃光點在哪裡?難道自己真有當縣長的命?想想在鄉下戲劇一般的一幕幕，張揚不由得又笑了，笑得一點不開心，有點苦澀，畢竟前途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