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神教大祭司埃裡克.格林直到最後也沒有現身。就連他派來的幾位教使也都像是來清掃戰場的,不急不慢,姍姍來遲。
被放上擔架的安妮塔.弗蘭德始終保持著清醒。
包括翻過山後沒多久,她的擔架跟克拉克家小少爺的分道揚鑣時,她也在第一時間便意識到了。
克拉克家小少爺那個方向是去島上的醫生那兒的。這座島上的教會醫院幾年前就廢棄了,而自己這個方向則像是朝著教會的去。
她仰頭問抬自己擔架的同僚,對方告訴她,祭司大人囑咐:如果弗蘭德教使意識清醒,就優先帶去他那裡問話。
“他現在在哪?”
“祭司大人讓您先去教會等他。”
也就是說他現在並不在教會。
安妮塔閉上了眼睛,試想如果是自己得到了這樣的消息,第一時間會去做什麽。
克拉克家的少爺和教使遇襲,而克拉克家的千金翻山越嶺報信。任誰都會意識到芬恩克斯山以北的不對勁,但埃裡克並沒有在第一時間趕到山北。
去克拉克家詢問?安妮塔微微搖了搖頭。
不對,得到了消息的克拉克家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還有時間來應對他的詢問,這點他應該能夠料到。那還有什麽事情值得他放棄勘探第一現場的時機去調查的?
被抬進教會前安妮塔伸了伸手,示意自己不願意被抬進威爾神的眼底。其他的同僚也沒有多勸,留下她一個人坐在了教會的椅子上。
芬恩克斯的初春還是多少有些寒冷。但與她神諭耗盡的虛弱無法相提並論,那種冷像是抽幹了骨髓後,又用冰水填充空洞的骨頭,血液仿佛都快凝固,而那位神龍不見尾的祭司大人依舊沒有現身。
安妮塔不覺得自己會死在這裡,但如果埃裡克.格林再晚些來,她幾年前就已經寫好了的辭職信或許就應該交上去了。
現在想想,當時只是覺得自己作為信者,加入教會,侍奉在神明座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教會的薪酬穩定,工作也並不複雜,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安妮塔對這個工作打心底裡滿意,也願意相信自己活在威爾神的庇護下。
到底是什麽時候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她時不時會這樣於思考中質疑起這份工作的正確性,但留給她思考的時間又往往不夠她得出一個果斷的決策。
埃裡克是個喜歡姍姍來遲的人,卻總能在最及時的時候出現。傳說中的英雄慷慨濟世的胸懷他半分沒有,姍姍來遲的毛病卻是學了十成十。
他就像個盜賊那樣走路無聲無息,似乎極欣賞對方在被自己嚇到時表情的失控。安妮塔說不好自己究竟是已經習慣了對方的神出鬼沒才會如現在這樣波瀾不驚,還是的確已經沒有力氣做出驚慌失措的表情了。
“你看起來不太好。”
埃裡克轉著自己的祭司帽,開口道:“不過這不重要——告訴我芬恩克斯山以北發生了什麽。”
安妮塔深吸了一口氣,動了動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泛麻的腿,而後開口道:“我在追查威爾克仆人的住址時遇見了克拉克家的兩個孩子。我們三個進入了仆人家談話,沒多久就遇到了村民的襲擊。希爾德.克拉克逃了出來,而尼爾斯.克拉克和我一起對抗了村民的襲擊。之後克拉克家的人趕到——簡單來說就是這樣。”
“尼爾斯.克拉克?”埃裡克轉著帽子的指尖一頓,“他看起來可不像是精通武藝的人——所以他的神諭……”
安妮塔許久沒有接話,
反而垂著頭思索著什麽。 埃裡克沒有催促。
“似乎是在恢復。”安妮塔斟酌道,“但跟傳言中的差距很大。”
“如果是正在恢復,那一時沒達到以前的標準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不是這個問題。”安妮塔說,“是使用的方法。”
埃裡克挑了個就近的長椅坐了下去,手肘撐在椅背上,手掌托著下巴,示意她繼續。
“在我所聽到的傳言裡,尼爾斯.克拉克被稱為‘芬恩克斯之星’並不是因為他從威爾神那裡得到的神諭超乎常量,而是因為他對神諭的解析和應用達到了一個超乎尋常的境界。”
埃裡克似乎是翻了個白眼:“阿普蘇在上,感謝威爾神賜我們一個驚才絕豔的天才,好為取代我這個糟老頭子埋下伏筆,您忠實的仆人埃裡克.格林讚美您的睿智……好了,你能說點有用的嗎,畢竟他現在人不在這兒,你的馬屁拍的沒什麽用。”
“但在現在的他身上我看不到這樣的跡象。”安妮塔全然不被埃裡克的胡言亂語所干擾,“甚至在現在想想,他運用神諭的方式不僅粗糙,而且幼稚。”
“如果他沒說謊,這麽多年沒有用過神諭一下子撿起來用,粗糙才合理吧。”埃裡克說著,微微眯了眯眼,“不過他看起來可不像個聰明孩子。”
“或許是傳言有誤,或許是這五年他改變了很多。無論如何,我認為他身上還有可疑的地方。”
埃裡克的兩隻手依舊玩弄著自己的帽子,對於安妮塔的說法不置可否。
教堂之中並未點燈,清淨盆中的水被風吹得搖晃出聲。埃裡克歪著腦袋看向了象征威爾神的帆船,又伸出手比對了一下帆船的桅杆,像是要對設計師吹毛求疵那樣皺起了眉頭。
“你看這船……”埃裡克開口道,“看著桅杆歪的方向,什麽邪風能把桅杆都給吹得這麽歪?”
“這聽起來不是個要緊的問題。”
“確實不緊急,但很重要啊。”埃裡克說,“整個阿普蘇所用的威爾神雕像都是從同一個模板出來的,這意味著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威爾神的象征物,都有著大約七度的傾角。”
“這有什麽意義嗎?”
“沒有,沒有任何意義。又或許有,但是時至今日也沒有人知道真相究竟是什麽樣的了。七度的傾角是所有人默認的,所有從正規教會學院畢業的信者,哪怕不曾注意到這七度的傾角,也會因為千遍萬遍的臨摹,下意識地畫出來這個特征。”
“所有人都已經接受並默認了,畢竟阿普蘇的神明不可質疑。”埃裡克放下了筆劃的手,深吸了一口氣道,“但是威爾海姆.克拉克並不是這麽想的。”
帆船的邊緣已經有些許的磨損,老鼠的吱喳於角落響起,連綿不斷。
整個教堂裡都彌漫著一股陳腐的氣味,昭示著此處門可羅雀的情況已非一日之狀。
“在迎娶歐若拉.赫德之前,那個尚且什麽都不是的威爾海姆在五大祭司面前這麽說過,’桅杆應當筆直中正,我懇請教會重議威爾神神像的樣式‘。”埃裡克說,“雖然那時候的祭司還是拉戈納那個老不死的東西,出了名的好脾氣,但質疑神像與褻瀆神明同罪,萬死也難抵他的罪孽。”
安妮塔說:“但他顯然還活的很好。”
“對,他活得很好,哪怕當時被拉戈納下令抓起來了,但是最終還是無罪釋放,理由是他質疑的是‘桅杆傾度’而非神像本身——都是屁話,說到底還是因為拉戈納不會在其他四個祭司面前殺人,他對自己仁慈的名聲看的比什麽都重。”
“這聽起來也不像威爾海姆.克拉克的作風。”安妮塔說,“他看起來是個更為精明穩重的人,而不是這樣一個毛頭小子。”
“哼,毛頭小子。”埃裡克冷笑道,“那時候我也是這麽想的——一個缺心眼的毛頭小子。”
“但事實上,那件事情就是威爾海姆發家的起點。當時正是國王和教會之間的矛盾因為第三次‘地獄喧鬧’的封鎖問題而大肆激化的時期, 這個敢於與教會相爭而最終全身而退的小子的故事很快就傳了開來。而當時才上任不久的斯雷特大帝,為了讓人看到他面對教會的強硬態度,在對方沒有任何軍功和世襲爵位的情況下就將其奉為了侯爵。”
埃裡克手指扣著木椅,發出了一聲聲有規律的響動。
“而在成為侯爵之後,他又立刻主動請纓參加了和頌的戰爭,不僅在主戰場上表現活躍,甚至在打南面的時候順勢攻下了後克蘭特的一個小國。回來之後便被提拔成了公爵,娶到了斯雷特大帝的親堂妹。”
“他是個精明的人,在這一點上你是對的,弗蘭德教使。他遠比當時還年輕的斯雷特大帝更加精明,所以才會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放手一搏,就是看清了那時候的形式。”埃裡克說著,伸手從衣服內裡拿出了一遝羊皮紙,扔到了安妮塔的面前。
“但是穩重……不,他並不衝動,但穩重並不會印在他受封的祝詞裡——那家夥是個天生的賭徒,天才的賭徒。”
“而一個連攻城車都沒有的孤島——只會讓他決意孤注一擲。”
他似乎話裡有話,安妮塔接著微弱的月光看向了埃裡克扔過來的那一遝的紙。
“……恕我冒昧……您是怎麽知道——這些的。”
埃裡克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之中,形若鬼魅。
安妮塔猛地抬頭:“這上面寫的——是真的嗎?”
“我怎麽知道。”他聳了聳肩,“畢竟我不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