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面再一次僵持住。他們兩廂對抗,不知不覺天已將亮,許冬知的神諭已經達到了能毫不費力吞掉所有武器的程度了
村民已經失去了進攻手段,他們的箭矢跟武器是有限的,但許冬知的神諭卻似乎深不見底。
兩人都沒有在這裡將這群暴徒就地正法的想法,眼下能逃跑便已經算萬幸。許冬知跟安妮塔交換了個眼神,開始朝著山那側移動,周圍的人瞬間就看出了他們的意圖,卻似乎全無辦法,只能依舊徒然地拉弓射箭。
被燒毀的房屋徹底倒塌。而從另一側忽然傳來了別的動靜,許冬知扭頭看去,有兩個村民扛著一個竹椅走了過來。
竹椅上躺著一個人,蓋著厚厚的稻草,像是具待埋的屍體。
許冬知直覺有變,警惕地向後退。尚不等他動作,周圍的人都瘋了樣的舉著武器朝他撲了過來。
銳利的尖端在火光中閃閃發亮,刀刃仿佛已經沾了血那樣流淌著紅光。許冬知在那一刻才感受到對方不殺了他們誓不罷休的覺悟,恐懼催生了他的注意力,對方的動作在眼前有瞬間的放慢,而後他再次發動了神諭——
刀刃插入體內的聲音恰似戳破米袋時的動靜。
初時並沒有多大的痛感,也並不會立刻見血。但將刀一拔出,血便像開始漏的米粒那樣,越流越多,越流越快。
安妮塔在千鈞一發之際踹開了他,但許冬知的腿依舊被結結實實地扎上了一刀。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的恐懼甚至壓過了疼痛,許冬知摔在地上,下意識地將那個臉上濺滿了鮮血的村民送進了另一個深坑之中。
如若埋土的深度超過了胸部,那人就會因為呼吸時胸廓無法擴張而死亡。
許冬知並不確定自己在那一刻有沒有把握好埋人的深度。
安妮塔幾乎是在瞬時就扯掉了他的一條袖子,而後抬起了他血如泉湧的那條腿,在傷口和傷口上方分別打了個結。而許冬知本人已經幾乎陷入了混亂,只是機械地用神諭處理著周圍的攻擊,卻半點沒能弄明白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麽。
竹椅上的人爆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稻草隨著那人的動靜掉落了下來,許久才停下,又宛如死屍一般歸於平靜。
“恐怕那也是一個信者。”安妮塔低聲道,“不要擔心,那人只是抵消了你那麽小一部分的神諭就已經撐不住了,短時間內他絕不可能再使出第二次的。”
許冬知慘白著臉,第一次在心裡湧現出了巨大的悔意。
他全身都開始輕顫。這個世界的醫療水平糟糕透頂,唯一超出限制的神諭卻又無法對人使用。他既無法仰仗科學也無法仰仗神明,哪怕只是一個擦傷都極可能帶走一條人命的世界中,一把刀子卻深深地刺進了他的腿中,或許再偏一點就是股動脈——
“撐住!”安妮塔猛的扯住他的衣領,用力地搖晃,“阿普蘇在上,你不想死在這種連墓碑都不會給你立的人手裡吧!”
就算有人會給我立墓碑,名字也是錯的。
或許死亡就是回到那個世界的條件。許冬知在心裡想著,哪怕就這麽死了,其實也並沒有人會真正為“許冬知”這個人感到遺憾。
自我放棄是很快的一件事。但放棄他人的生命卻會變得艱難,許冬知拍開了安妮塔的手,猛地近一步擴大神諭的范圍。
因為他受傷而放松警惕的敵人瞬間便有一半落入了坑內。剩下的人不過六七個,且他們箭筒也快見底了。
“等那群人沒箭了你就跑。”許冬知說,“你身手很好,應該跑得贏他們。”
“作為一個小孩來說你未免太自大了。”安妮塔說,“哪怕是以弗蘭德這個姓氏發誓,我不會讓你落到他們手裡的。”
“可事實是我已經跑不——”
一根來自遠方的箭筆直地射進了許冬知正前方的一個村民心臟之中。
天光破曉,東面的太陽剛越過地平線的一端。尚且留著余音的箭尾輕輕抖動,而倒地的人最後也沒能看到那根箭出自誰手。
在眾人愣神的瞬間又有兩人倒地,他們此時才意識到了其他人的存在,猛地看向攻擊的出處。
格雷灰色的眼睛似乎能融進西面的天空。他胯下的馬依舊在奔馳,而這絲毫無法影響他的準心,出手的五根箭,箭無虛發,盡數穿透了這些人的心臟。
許冬知從未覺得這個矮小的私生子有什麽特別之處。如果非要說什麽特別,那大概就是特別普通。
可能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來的人,又會有誰比他這個在安逸年代長大的人更普通?
下一刻便有另一匹白馬超過了格雷的那匹,希爾德的騎術約莫是繼承自母親,歐若拉飄揚的金發如一面奪目的旌旗,在初日之下閃閃發光。
許冬知逐漸昏暗的視線中越來越多如星點般奔襲而來的人影。
松了口氣的同時更沉的睡意撲面而來,許冬知抓住了最後的機會扯住了安妮塔的胳膊,開口問她:“威爾克先生的訪客之中……還有誰?”
“現在不是——”
“有克拉克家的人嗎?”許冬知像是想死個明白那般執著道,“有嗎?”
安妮塔在驚訝之中緩緩地點點頭。
“有一個人。”她說,“你的貼身女仆,卡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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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聽到來報信人說的話之後,阿特勒難得感到了打自心底的憤怒,以至於手中的牛角杯都一時沒能拿穩,茶水淋濕了仆人才打掃過的地板。
有些人永遠不知道語言的力量,從而慣於胡言亂語,用他人的至親來恐嚇嚇唬。
阿爾弗雷德是最快反應過來的人,他衝上了樓,門口的格雷依舊如雕塑般站在原處。正捧著一筐衣服經過的卡琳也停了下來,欠身問他怎麽了。
“希爾德出來過嗎?”
格雷答道:“沒有,阿爾弗雷德少爺。”
“把門打開。”
格雷依言拿出了鑰匙,打開了門鎖。
風掀起了窗簾的一角,窗台的白草花搖曳著淡綠的葉子。用床單捆成了一長串的繩子也在風中飄蕩,隨著卡琳一聲驚叫,母親的房門也應聲打開。
或許是因為那繩子的配色過於眼熟,卡琳立刻就轉身衝進了尼爾斯的房間。裡面同樣空蕩,而那張床上連本應墊在獸毛下的麻織床單也不翼而飛。
他們抓著來人讓他帶路,那人哆哆嗦嗦的,說自己還得去通知教會的人。
“教會?”
“說是有位教使也被困在那頭了。”
“非尼爾,你去通知教會的人。”阿特勒轉頭對送信的人說,“消息我們會帶到,勞煩你先給我們帶路。”
歐若拉從樓梯上走下來,問發生了什麽事。阿爾弗雷德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眼見著對方臉色慘白了下去。阿特勒讓卡琳過來扶夫人進去休息,卡琳的手尚未碰到對方,便被一手打開。
“把我的披風拿來。”
“母親?”
“還愣著做什麽。”歐若拉披上了仆人拿來的披風,健步向門走去。
“阿爾弗雷德,你去找人通知你父親。阿特勒帶幾個會騎馬的跟上來,情況緊急,不管是什麽人,派得上用場就也帶上。”她若有所指地瞟了眼站在門口的格雷,緊接著走出屋門,翻身躍上仆人牽來的白色馬匹。
慢了一步的兩兄弟猛地回神。家裡馬術最精湛的就是歐若拉和希爾德,他們幾兄弟一個賽一個的不善騎馬,相較之下阿特勒算是騎得快的了,但要趕上一騎絕塵的歐若拉卻也夠嗆。
家仆裡偶有幾個會騎馬的。阿特勒讓他們各自帶上了武器。
他見格雷拿的是一張弓和一桶箭,而後搖搖晃晃地上馬,似是根本不會騎馬。可那匹馬卻不動不叫,待他終於勉強爬上去,攥緊了韁繩之後,便立刻朝前奔馳。
待到山腳下時,阿特勒已經瞧不見格雷和歐若拉的影子了。
他行經的山上有一頭棕熊的屍體。它身後綿延的是一條漫長的血路,傷口已經不再流出新鮮的血液,密密麻麻的蟲群將那個創口悉數覆蓋。
阿特勒閉了閉眼,帶著人繼續往山上走。他騎術不精,於是將馬留在了山下,帶著人徒步上了山。待他抵達村莊時,歐若拉腰間的細身劍已經見了血,格雷的箭也快告罄。
死人橫七豎八地垛堞在地上。箭矢插在了屍體的心臟位置,而被割破的脖頸也流幹了血。
看起來跟山上的那具熊屍並沒有多大的區別。
歐若拉低身側腰,送出的劍鋒刺穿了她身後那人的腎髒。饒是如此那人也並未直接到底,手上的冰錐狠狠地往前一扎,歐若拉擺頭躲過,冰錐便扎進她頭髮之間,剛好卡在了一坨粘連了頭髮的凝固血塊上。
阿特勒連忙架箭,手心的汗叫他幾乎抓不穩弓。另一根又快又準的弓箭先他一步刺穿了目標,他抬頭看去,格雷手上的弓尚有著漂亮的弓返。
隔著銅質的弓,他們的視線在空中交互了一瞬。格雷和卡琳長著異常相似的臉,卡琳下垂的眼角和豐潤的唇珠都使得她看起來毫無攻擊性,阿特勒從沒想過這放在格雷身上同樣適用。
他甚至從來不知道自己的這個異母兄弟會用弓箭。
帶來的人很快就將所剩無幾的敵人製服。他們就地做了兩個簡單的擔架,把已經昏闕的尼爾斯和重傷的安妮塔放了上去,送去了山那邊就醫。
“威爾教的祭司還沒到嗎?”歐若拉甩了下刀上的血,神色陰晴不定。
“教會離這邊比較遠。”
“那可是祭司。”歐若拉冷道,“神諭是用來當擺設的嗎?”
阿特勒立時噤聲,默默地繞到了後面。
格雷似乎在後面回收自己的箭矢。阿特勒走了過去,一顆自地底鑽出的頭把他嚇了一跳。
地面坑坑窪窪,人跟蘿卜一樣陷在土地裡。格雷拔箭的時候有隻手抓住他,他拿手上剛拔出去來的箭回頭扎了過去,慘叫聲混合在箭頭再一次被拔出的聲音中。
“這都是什麽……”
不知道究竟是怎麽埋下去的一乾人頭。 有些人被埋得淺,還在土裡面倒騰;有些人則被埋得太深,胸腔無法擴張,像是已經死了。
“母親……這些是……”阿特勒心中已經隱隱有了猜測,但歐若拉卻只是目光冷冽地看了他一眼,隨即扭過了頭,無聲地叫他閉嘴。
阿特勒不明白歐若拉為什麽是這個反應,卻也不敢再去追問,只能低頭對格雷小聲道:“你覺得這是不是尼爾斯做的?”
格雷收集回來的箭矢有很多箭頭已經彎了。他正在從中挑選還能用的,聽到阿特勒說話,他環顧四周後站了起來說道:“我和夫人趕到的時候這裡只有教使和尼爾斯少爺,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應該是尼爾斯少爺的神諭。”
“如果不是這個時候,我真該說句阿普蘇在上。”阿特勒憂喜參半道,“尼爾斯一定不願意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恢復的神諭害死了人。”
“這並不叫害死了人,阿特勒少爺。”格雷將最後一隻完好的箭矢收進了箭筒,“尼爾斯少爺只是竭盡所能活著而已。”
“……你說得對。”
滿地的屍體,阿特勒像是忽然不知道該看向哪裡一般,目光轉向遠處的山頭。
遲來的作嘔感和另一種未知的不詳預感在正午的陽光裡發酵。
遠山依舊白雪皚皚,但在其中曝露的熊屍已經引來了卑鄙的腐食者,血腥味在擴散,腐臭的氣息也像是要扶搖直上,朦朧住火熱的太陽。
阿特勒猛地扭頭,扶著樹跪了下去,嘔出了一灘似乎經年已久的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