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家中那個陌生人昏昏沉沉的樣子，燕子不想放棄。

　　“叔叔，行行好，去救救他吧！”燕子幾乎帶著哭腔說道。

　　“你這個丫頭，怎麽就不聽話呀！你讓我去救他，你想過沒有想過，一旦我去救他，就會產生醫藥費，這錢誰來承擔?”王大夫拉著一張毫無表情的臉，用手拋了一下落在頭上的雪，點了一根香煙，望了一眼天空，慢悠悠說，“該死的雪，把電都下沒了，還要不要人活呀！”

　　“叔叔，只要你救了他，他好了後一定會給你付款的，你是開小車的，一定是個有錢人。”村裡人多數騎著摩托車，能夠開上小汽車的都是有錢人，燕子想那位陌生人一定不會缺那麽幾個看病錢。

　　“萬一他死了呢?”王大夫吐了一口煙霧，傲慢地說道。

　　“叔叔……”她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再說，這看病本來就是先交押金再去開處方，天地下無論那個醫院都是這樣的，也不是我要刁難你，你如果非要我去給那個不相乾的人去看病，那就先把押金交了。”

　　押金?她雖然不知道王大夫說的押金是多少，但她心裡清楚，那個數目一定非常大，她是付不起的，一個星期前，她去給奶奶抓藥，還欠王大夫六十五塊錢，那些欠帳，還等著媽媽打工回來給結帳呢。

　　如果媽媽在，押金的事就不成問題了，每次媽媽回來，都會把家裡欠的化肥款、種子款、藥款、羊保險款、合作醫療款、養老保險款給還了，媽媽就像提款機，有媽媽在，就不缺錢花。

　　“叔叔，你先給那個人看病，等我媽媽回來了，一定會把欠你的錢歸還給你。”

　　“你媽媽會同意給一個陌生人還醫療費用?你以為你媽媽是提款機嗎?”王大夫有點不耐煩，也許是大雪落在了他的臉上，讓他感覺到了一種不舒服。

　　燕子感覺有點冷，她想進去烤點火，實在太凍了，她的左腳不由自主往前跨了一小步。

　　突然窗戶裡飛出來一個聲音:“你這個喪門星！你爺爺死了還沒有埋，你是孝子，孝子是不能踏進別人家門的。真沒有教養，你奶奶難道給你沒有說嗎?你還愣在那裡幹嘛，還不給我趕緊滾出去！”

　　鵝毛大雪天突然平地一聲驚雷，讓她渾身發抖，她的爺爺死了，還停在廂房裡，她是一個孝子，按照當地風俗，一個人在服孝期間是不能走進別人院子裡的，以免把喪氣和晦氣帶給別人，奶奶給她說過這個風俗，可惜她忘記了。

　　本來她想說一聲對不起，可她聽見那河東吼獅一樣的聲音，她什麽也沒有說，轉身默默退了出去。她清楚，她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她必須要盡早離開這裡。

　　她好像生下來就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爸爸是一個貨車司機，很少回家，每次回到家，總愛給她挑刺。地掃的不乾淨了，給羊草填的多了，走路聲音太大了，端來的飯菜太燙啦，諸如此類的語言，出自爸爸的口中，讓她很惶恐不安。

　　有無數次，她希望看到爸爸，希望能夠和其他小朋友一樣享受父愛，可她每次見到爸爸，卻非常害怕爸爸，想逃離爸爸。

　　“燕子姐姐！”一個稚嫩的男孩聲音從她的身邊傳了過來，那個聲音，帶著一絲的膽怯，就像從牆縫裡鑽出來的一樣，費了很大的勁才鑽出來。

　　一個小男孩，佝僂著身子，站在門口，膽怯地望著她。她認得小男孩，名字叫馬樂樂，和她在一個學校上學，她三年級，馬樂樂二年級。

　　馬樂樂一點也不樂，四歲那年，得了一場大病，病過後，和人說話的時候，頭會不由自主地偏斜，好像頭失去了筋骨一樣，聽村裡人說，那是腦膜炎後遺症造成的肢體運動障礙。

　　馬樂樂五歲那年，母親改嫁，馬樂樂隨父親馬生花生活，馬生花是一個賭徒，有點錢就拿去賭博了。

　　馬樂樂的母親想帶走馬樂樂，可父親馬生理不但不讓母親帶走他，還把母親給馬樂樂一個月一千塊錢的撫養費拿去賭博了。

　　“燕子姐姐，雪這麽大，你這是要去哪裡呢?”馬樂樂搖晃著身體，問她。

　　她想去找萬支書，可萬支書家離這裡有十來裡路，來回二十多裡路，雪地她一個小時最快能走六裡多路，如此算下來，去一趟萬支書家最少得三個多小時。

　　家裡的羊和毛驢她給喂了，四個小時內不填草，還能奈何過去，讓她擔心的事是四個小時內如果奶奶要拉屎可怎麽辦，沒有她的攙扶，奶奶就拉不出來。自從爺爺睡死在土炕上後，奶奶也許憂傷過度，一連四天拉不下屎，肚子漲得很。

　　如果她長時間不回家，奶奶的脾氣就上來了。這些天，奶奶就像一個孩子，離不開她這個大孩子照顧，愛嘮叨的老毛病也犯了。

　　她走的時候，奶奶喊道:“丫頭，去了快快回來，不要瘋玩去，這家裡不能沒有你，你不能像你媽那樣一走就不管這個家了。你那媽，這下沒有人管她了，這個時候還沒有回來，一定是不要咱們了。”

　　她最煩奶奶拿媽媽說事，媽媽辛辛苦苦打工，也不容易，為的就是這個家。

　　這鬼天氣，媽媽想回來也沒有車。去年冬天一場大雪，村裡就死了三個人，一個人開著三輪車，連人帶車一起掉進了路邊的懸崖，另外一個人喝了酒，晚上走路不小心，意外掉進了路邊的坑裡，第三個人騎著摩托車碰死在了路邊的大樹上。

　　“燕子姐姐，你在生誰的氣呀?”馬樂樂見她不語，以為她因為生氣離家出走了。

　　“沒有生誰的氣！”她笑了笑，雖然很冷，但她還是努力笑了笑。

　　村學原來有一百二十多個學生八個老師，在全鎮二十一所小學排名一直在前五名。

　　不知從那裡刮來一股轉學狂風，她上一年級的時候，村裡人就像瘋了一樣，把自己的娃娃往縣城裡面轉。

　　轉的第一個娃娃的父親原來在鄉鎮上班，那年調到了縣城上班，那位父親進城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在農村種地的妻子和在村裡上學的兒子一起接進了城。

　　城裡的教學質量好，這是大家公認的一個理。隨著第一個學生的轉學，柳樹灣村學好像打開了潘多拉魔盒，再也控制不住了，掀起了轉學熱。

　　村裡有錢的人紛紛把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往縣城送，第一年，就轉走了四十五個學生。

　　看著如此多的學生進了城，還在村學上學的那些孩子家長急了，也不再考慮自己的經濟跟上跟不上的問題，托關系，求門路，想方設法讓自己的老婆孩子進了縣城。

　　絕不能讓自己的娃娃輸在起跑線上，萬家的娃娃進城讀了書，張王李趙的娃娃也得跟著進城讀書，隨著娃娃進城讀書的是一大批年紀的陪讀媽媽。

　　到了第三年，學校只剩下三個學生一個老師了，一個老師是校長，也是全能的教師，不但教數學語文，還教體育音樂，不但教二年級，還教三年級和四年級，一個老師教著三個年級的娃娃，到了快放寒假的時候，那個四年級的學生無論老師怎麽挽留，還是轉走了。

　　記得那天那位四年級學生走的時候，老師含著淚說:“胡團團，你能不能不走。你如果還讀書，這個學校還在， www.uukanshu.net 如果你走了，這個學校也許就要被撤了。”

　　如果村學的學生少於三個學生，那麽這個村學就沒有必要保留下去了，這是鄉教委的意見，鎮上已經撤了五所這樣的小學。

　　胡團團被老師的情緒感染，眼角帶著淚說:“馬老師，我也不想離開你們，可我媽已經在城裡租了房子，連押金都交了。不怕你們笑，實話告訴你們，我媽為了進城，不吃不喝四天，才逼我爸同意了進城。馬老師，還有燕子和樂樂，我不能陪你們了，對不起！”

　　望著胡團團離去的背影，馬老師高大的身軀突然跪在地上，帶著哭腔喊道:“天那！我是大柳樹灣小學的罪人，我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個學生離開這裡，而我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辦法，我心痛呀！老天爺呀！我想把我的心挖出來給每一個願意留下來的學生，可誰願意要我的心呢?”

　　老師哭了，她也哭了，馬樂樂也哭了。後來，她、馬樂樂和馬老師緊緊抱在一起，他們的淚水濕潤了腳下的土地，那是許多學生踏過的土地，從這片土地走過的學生，有考上重點大學的，也有考上軍校的，他們並不比在縣城讀書的那些學生差，他們不要媽媽陪讀，可他們照樣優秀。

　　如果沒有新生報到，柳樹灣小學就要被撤並，到時候，她和馬樂樂就得去六十裡外的鎮中心小學上學，在那裡可以住校。

　　六十裡外的鎮小學，一定很繁華，也一定很熱鬧，那裡的學生一定很多，她一定能認識許多同學和老師。她走的時候，家裡的羊和毛驢可以賣了去，可是奶奶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