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仔細回想一下我們遭遇這個女孩以來的各種細節,你覺得她是個什麽性格的人?”
什麽性格?
吳虞有點不明所以,但他剛準備開口,何溪卻搶先一步自己把話接了過去:
“對!囂張、暴戾、乖張,但又有強烈的厭世情緒。”
吳虞:???
我剛剛說話了嗎?
何溪推著吳虞的敞篷車,繼續邊走邊說,活像一個福利院的護工推著中風的老頭在遛彎。
“這是典型的‘表演型反社會人格’,她在掩飾真實的自己。另外,經過我的一系列測試,我還發現了她一個重要的心理特征。”
“……什……”
什麽?測試?難道她之前一直是在……
“她特別仇視‘女人’。”
經何溪提醒,吳虞也想起來了,這個小姑娘好像每次提到“女人”,嘴裡都不乾不淨的。
“她身為一個女人,卻特別鄙夷和敵視女人。這種心理狀態,我相信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吳虞沉默了。
的確,吳虞身為一隻喪屍,卻發自本能地厭惡、鄙視喪屍,他殺起喪屍來也毫無負罪感,從未將自己算作是它們的同類。
但是,若有人問吳虞,為什麽這麽討厭喪屍,他卻很難回答的清楚……
“這是極端的‘自我認知障礙’。”
吳虞心裡一個咯噔。
啊?認知障礙?那豈不是……我也有精神病了?
“人的大腦很奇妙,當受到極端情緒刺激時,會形成各種各樣的‘障礙’,以阻止‘自我’與那個極端情緒源頭接觸。普通人的意志較為薄弱,一旦被這‘障礙’阻斷了固有認知邏輯,就會出現諸如‘狂躁’、‘癡呆’、‘失憶’或‘精神分裂’等情況。只有極少數意志堅定的人,可以在面對極端情緒衝擊時守住本心,直面現實,重建新的認知邏輯,比如,當初的你。”
“……你……是……誇……”
“我當然是在誇你啊。”
何溪朝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但盡管是在誇自己,何溪說的內容越來越深奧也是事實。吳虞感覺自己都有點跟不上了,他不禁疑惑:
“……你……怎……知……這……多……”
“哦,神經學和臨床心理學是我近幾年一直在研究的方向。其實我本來應該是有四個博士學位的,可惜我心理學的博士論文剛發表不久,喪屍病毒危機就爆發了。”
“…………”
臥槽……
奈何吳虞沒文化,一句臥槽走天下。
原來這個女人,不僅是病毒學、基因工程學和臨床解剖學的博士,還TM差點是心理學博士!
何溪話鋒一轉,繼續認真地說道:
“不過,除了崩潰和堅挺外,心理學上還有一種極為特殊的情況,那就是‘自我異化’。”
自我異化?
吳虞呆呆地看著何溪,他現在是真的有認知障礙了。
“舉個通俗點的例子,比如你曾是個迷倒萬千少女的帥哥,突然有天醒來,發現自己成了太監,生理上你接不回去,心理上你接受不了,同時你鋼鐵般的意志又不允許你發瘋。於是,大腦出於自我保護,另辟蹊徑,打開了一條新思路——其實你生來就是個女人。既然你是女人,那自然也就不存在失去‘命根子’這件事了。”
“…………”
吳虞:你拿我舉這個例子,禮貌嗎?
“……那……還……不……是……瘋……”
“不不,這種人可不是瘋子。或者說,不是簡單的‘瘋子’。瘋,是指邏輯思維已經崩壞,行為表現出各種混亂、衝突與隨機性。但自我異化的人,他們的大腦為了維持自我保護的邏輯,反而會思維縝密,行為自洽,甚至遠超常人。”
“…………”
吳虞大概是明白了,這就類似一條心理底線法則,一切思考和行為都以此為最高原則進行。
就像他對抗那種饑餓感時的不停給自己重複的話——絕對不能吃人!
“所以,我推測,在這位殺手小姐的成長過程中,有一個異常恐怖的極端情緒源頭與‘女人’相關,讓她不惜將自我認知都異化剝離出去。”
“……所……以……你……”
吳虞越聽越迷糊:所以你給我上這一課到底是為了什麽?
何溪沒有回答,只是突然很鄭重地蹲到了吳虞面前,她貼的很近,她已經完全不懼怕吳虞這張臉了。
倒是吳虞,因為她靠得太近而感到有些難熬,口水如泉湧,只能默默地側過臉去。
“吳虞,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時,我那時的狀態嗎?”
“……嗯……”
“那時的我,恐懼、絕望,在毫無光亮的深淵裡垂死掙扎。”
“…………”
“但,幸好你出現了,你救了我,各種意義上的拯救。”
“……等……你……不……會……想……”
“對!我就是想拯救她。如今這個女孩的處境,比當時的我更淒慘。”
“開!什!玩!”
開什麽玩笑!!!
吳虞怒了!
拯救?就為了這種惡心人的理由,你要放過一個對我們痛下殺手的變態殺人狂?
在這個人吃人的末世,原主的記憶,那些親眼看著親人死去的痛苦,那些被迫拋下朋友的無奈,那些被人踩在腳下的不甘,依然還在大腦裡不斷地折磨著他……
呵呵,拯救……
為什麽當時沒有人去拯救他們,為什麽現在沒有人拯救我?
外面億萬死去的人類,為什麽你不去拯救他們?
在這個世界,你算什麽東西!?憑什麽談拯救!?
吳虞死死盯住何溪,他僵硬的臉上清晰地顯現出了憤怒的表情。
他感到了戲弄,感到了背叛,感到了莫名其妙!
他的情緒已經接近爆發的臨界點,此刻,他對何溪的好感蕩然無存,他是真的很想一口咬死這個蠢女人!
為什麽!?這個女人,這個他認為是自己完美理想型的女人,為什麽突然變得這麽愚不可及!?
吳虞的憤怒不斷積累,他的犬牙不自覺地呲了出來,口水緩緩從嘴角淌出。
然而何溪一點也不害怕,她也睜著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吳虞,仿佛要把他看穿。
一人一屍,一白一黑,他們就這麽僵持著,對峙著,碰撞著,就像冰與火,就像光與影。
他們之間,阻隔著一道越來越清晰的障礙。
“認知障礙。”
感覺時候到了,何溪輕輕地開口。
她溫柔的聲音傳入吳虞耳中,吳虞的腦子裡突然“哢”一聲,似乎是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
吳虞猛地感覺全身發麻,他的腦子突然有一種被電擊的感覺。
“感覺到了麽?”
何溪輕輕地說著, 溫柔地笑著。
吳虞感到了由衷地驚訝,他暴戾的情緒開始消散,不斷地收斂,他腦子裡有一個聲音在漸漸清晰。
“吳虞,你究竟是喪屍?還是人類?”
“……我……我……”
“你如果是喪屍,為什麽不吃人?”
“你在堅持什麽?”
“你如果是人類,為什麽不敢拯救他人?”
“你丟失了什麽?”
“在這個世界,究竟是喪屍可怕?還是人可怕?在公寓的31樓,你找到答案了嗎?”
“你究竟想成為喪屍還是人類?你做出選擇了嗎?”
何溪快速地發出一連串的提問,問的吳虞猝不及防,他沒有答案,但他腦子裡的那個聲音也變得更加清晰。
終於,就像是一陣強風,吹散了迷霧。
“人性。”
不是人類,不是喪屍,無所謂人類,無所謂喪屍。
吳虞始終追尋的,是人性。
他不能動彈,但他卻感覺自己站起了身子,跨過了一道障礙。
一道由殘破世界的醜惡層層堆疊起來的障礙,一道由他不願意觸及的痛苦熔鑄起來的障礙。
他的靈魂與這具肉體,終於融合了。
“……你……你剛……剛剛在……治療我?”
慢慢地,吳虞發現,自己說話居然也有點利索了。
何溪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只是自信地笑著站起身,撩了撩長發。
“我果然沒看錯你。好了,現在,聽聽我的計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