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學兵口裡的叔叔,說的自然是許亞林這輩子的親爹。
與這年頭的空乘選拔等情況非常類似,從某種角度上說,許亞林自己也是一個“關系戶”。或者叫,傳說中的大院子弟...
在飛行員選拔,以思想過硬為先決指標的前提下。
當年自己一個實歲14,虛歲15...就打他是15歲滿的少年士兵。就是有文化水平較高的加分項,如果政治上不過關,顯然也是沒有可能被選為飛行學員的。
而自己一個剛剛入伍的兵,怎麽算思想過硬?
就是想入黨,也沒那麽快的嘛。一年不到的時間,連考察期都過不去。
許亞林其實很清楚,54年那會,自己能被選為飛行學員。除了自身的文化水平,在同時期相比其他競爭者來說,算是較高水平以外,自己更多的,還是吃到了家庭方面帶給自己的紅利,或者叫加分項。
哪怕這輩子的老爹,沒有出面找什麽關系,說什麽情。可一個所謂紅色家庭出身的孩子,這思想上,天然就會比一般家庭的孩子,更容易被組織信任。
而到了現在...
“或許吧,不過我估計不是我家老頭主動找人把我往回調的。應該是我媽那邊,覺得我在外面吃苦...吃了那麽多年,也該回去了...”
“那你是怎麽想的?現在還和叔叔賭氣不?”
“我沒怎麽想的,走一步看一步嘛。你要說真有什麽深仇大恨,那是扯淡。畢竟是我親爹,等他老了,該給他養老送終,我不還是得乾。我還能不管他是怎麽滴?”
無奈地扯了扯嘴角,許亞林拉著葉學兵,就在機艙下的舷梯上坐下。
知道許亞林這是在見老同學、老戰友的其他人,也十分默契地沒有過來打擾。
“但話又說回來,我畢竟一個人在外面生活了這麽多年。也不是當初那個,除了打架鬥毆、追狗攆雞,啥也不會的紈絝了。就自己過自己的生活,完了,有時間的話,就帶點東西回去看看唄。”
“這樣也好,家庭關系總搞得那麽僵,也不是個事。我記得當年在航校時,你媽來學校看你...那大冬天的,人一個女同志站在門崗外面,肩頭上雪都快壘了三尺高。你愣是不見,我們幾個拖你,你還抓著門框死活不出去...”
“我那時候真是覺得,你特丫的就是個王八羔子。這要是我兒子,我指定給你甩牆上去。”
“雖然你這話,讓我想罵人。但我卻不得不說,你說的對,那會我的確挺混蛋的。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讓我大哥他們‘關照’我的,是我爹,和我娘其實搭不上嘎。我有火,也該朝著正主撒,不過,這都是現在的想法了。那時候...”
許亞林的目光有些閃爍,隨後只能化成一聲歎息:“哪個小年輕不偏激的,你那會不也成天叫嚷著要打美國鬼子嗎?還說什麽自己就是生不逢時,要是早生幾年,就怎麽怎麽滴...”
“害,都過去的事,你就別提了。你不臉紅,我臉紅,成不?”
見到曾經的小老弟,現在的思想已經成熟了太多太多。葉學兵也放心了,眼看著一支煙已經燒過了半截,他也抓緊時間趕緊問道:“話說,你現在歲數也不小了吧?找到對象了沒?”
“還沒呢,我剛從廣東回首都。這是飛的第一班,等穩定了,再看著找找吧。”
“行,那我等著喝你喜酒。不對,不對...你兩年前怎麽回事?我結婚的時候給你發請帖,都沒個回信。這我要是去你那喝喜酒了,我這不白虧份子錢了?”
“你62年結的婚?幾月啊。”
許亞林聞言微微一愣,就說怎麽自己一點動靜都沒聽到過,這葉學兵就有媳婦了呢。
這年頭,媳婦兒可不能亂叫。沒領證,沒辦酒之前,最多就是搞對象。那時候敢叫個媳婦兒、老公老婆啥的,那特麽是耍流氓。
“說不定你是正好趕上我部隊移防的時候了。那時候我們九師從長沙撤出,回廣東去了,大托鋪機場也由18師接管。你的請帖,怕是寄到18師的傳達室去了。人一看,我們這沒有叫許亞林的啊...‘biu’,垃圾桶見!”
“我說呢,那天小強、老毛,還有張叔他們都來了。除了一些聯系不上的,能聯系上的,基本都沒跑,就你這孫子,人沒影不說,信都沒有一個。要不是那會沒看到有什麽訃告,我們還以為你光榮了呢。”
聽到許亞林給出的理由,葉學兵理解之余,也難免感到有些可惜。
所謂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
一輩子就這麽一遭的大喜事,那自然是希望兄弟們都在的。
“我給你賠不是行了吧?一會給你份子錢補上,甭在這咒我了。”
“顯著你了是吧?我圖你那兩個臭錢?你就是不給,等喝你喜酒的時候,我是能少了你的?”
“就你有錢?我可跟你講,哥們這幾年在佛山,那是有錢都沒地花。你這又是結婚,又是...誒,有孩子了沒?”
“有個閨女,現在才四個月。”
“錢留著多給咱閨女買點富強粉吧,我這邊八字都沒一撇呢。真到了結婚的時候,也不差你那三瓜兩棗,人能來就行了。”
“嘿?我閨女,什麽就咱閨女了。你要點臉行不?不帶你這樣順竿爬的哈。”
聊著聊著,又鬥上了嘴。
一直到葉學兵手指間的香煙燃盡,時間也到了分別之時。
“老毛、小強他們現在都還好吧?這包煙,你拿去抽吧,我這身上也沒別的回禮了。”
站起身,拍拍屁股,許亞林從口袋裡掏出了兩包五支裝的大中華。
一包,是回程飛行中的“額定配給”;而另一包嘛,自然就是腆著一張B臉蹭的。
雖說121的規矩是,一趟飛行隻準拿一包。但法理不外乎人情嘛,就像葉學兵知道過來前,先回家拎上兩罐芝麻醬一樣。作為民航人,這年頭最拿得出手的禮品,就是這飛機上的大中華。
當然,如果是夏天的話,往往還會多一把折扇。
這些東西,本就是民航為了吸引乘客而推出的紀念禮品。拿來送人,最適合不過。
“老毛,小強他們都好得很。小強都飛上六爺了,前幾天剛來的信。老毛倒還是老樣子,不過他也成家了。至於張叔他們,嘿嘿,說出來嚇死你。張叔現在已經是政委了...不是團裡的,師裡的。”
“副的吧?我記得54年那會他才三十剛出頭,現在了不起四十一二。這他要是師正職,我從漢口追著飛機跑回去。”
眼看著葉學兵十分大方地接過了自己遞過去的香煙,許亞林暗道自己省了嘴皮功夫之余。聽到老同學們的消息,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兩人口裡的張叔,入學時就是營級的教導員了。現在過去了十年,他混成政委,許亞林一點都不意外。
“副職怎麽了?你還真是,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是吧?我現在能升個中隊長我都滿足了,你還挑上了。”
“這不是早晚的事?你急個什麽,葉中隊?”
眼角的余光已經看到乘客們登機完畢,許亞林最後伸出手拍了拍葉學兵的胳膊:
“好了,我到點了。該走了,咱閨女是哪一天出生的?等周歲的時候,我再來找你喝酒。”
“你不會算啊?現在三月,往前倒四個月。”
“11月,30天呢,我知道哪一天啊?”
“27號,記好了。等你。”
站在DC-3的舷梯下,葉學兵也沒再念叨“這是我閨女”了。一邊喊著,一邊抬起自己的右手,衝著正在往機艙裡爬的許亞林揮舞。
“走吧走吧,你忙你的去。多的時間沒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但飛漢口,基本每周我都得來一次,下次來了再嘮吧。”
空出一隻手,頭也不回地擺了擺,許亞林三步並作兩步地跳進機艙。接著,直奔駕駛艙,開始自己的工作。
“你那老戰友送的芝麻醬,老張給你放客艙了。讓小方幫你抱著在,那陶罐不禁碰。”
見到許亞林歸來,坐在領航員座位上,正忙活著的李榮頭也不抬地跟許亞林說了一下現在的情況。
飛行上的任務,他倒是沒說,也不需要說。
只是看座位,許亞林就明白:為了讓自己有更多的時間去見見老友,李榮已經自覺自發地接替了自己的工作。
“我曉得了,回頭落地了,你們拿點罐子來,我們給分分。武漢這邊的芝麻醬,質量還是很高的。”
自覺地拉開加員折疊凳,許亞林快速坐好。
“芝麻醬的事回頭再說。來,阿林,別想偷懶啊,現在地面已經清空了,發動機啟動...第一步做什麽?”
“檢查艙門警告燈...”
剛剛才系好安全帶的手,飛速接過一本從前座飛來的手冊。許亞林跟著記憶,快速回答了一句:“機長,您這是真敬業啊,氣都不讓我喘一口的。趕著退休嗎?”
“少貧啊,綠燈亮了。下一步...我想早點退休有什麽不好?飛了半輩子了,我回地上帶帶孫子,享享天倫,有什麽問題?”
“是是是,您老打拚這麽多年,是該享受享受。接著奏樂、接著舞...”
“檢查停留刹車。”
“停留刹車,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