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吱嘎——
窗戶全被封死的倉庫中,唯獨通風口還有光線透過。鏽跡斑斑的鐵皮風扇緩緩轉動,在地面留下一個巨大陰影。
一片死寂的昏暗中,
滴答。
並不是外面的雨聲,而是一滴血液順著臉頰滑過,滴落在地上。
嘶……好痛!
頭部傳來的劇痛異常清晰,仿佛腦袋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記棒球棍掄圓的毆打。
江崎紗季本能地皺起眉頭,
恍惚間,終於從昏迷中醒來。
她緩緩睜開眼睛,
只不過額頭的傷口,還在不斷湧出鮮血遮住了她的視線。
她隻覺得眼前的景象,
被一片猩紅所籠罩,模糊不清。
只能聞到濕漉漉的空氣中,有一股腐敗的發霉氣味兒,讓她的眉間不由自主皺得更緊了。
遲疑了片刻,
她想活動活動身體,卻發現自己的雙手,被手銬反銬在了背後,同樣的,雙腿也被一條結實的麻繩緊緊捆住動彈不得,身體也因長時間的束縛變得僵硬。
緊接著,
腿部、腰部、乃至胸口……都傳來陣陣劇痛,仿佛是骨頭碎裂了一般。
這……
江崎紗季這才想起,自己失去意識之前,是在“笑臉殺人鬼”抓捕行動的現場,擔任指揮,然後被疾馳而來救護車給撞飛了出去。
再之前的事情……
是重傷倒地的人質,被醫療組抬上了救護車,緊接著,花形警部補那邊的突擊班,就傳來了消息,發現一個疑似人質的昏迷人員……
也就是說,
其實當時在一樓大廳中的發現的傷者,根本就不是人質,而是“笑臉殺人鬼”本人!
他一定是先將人質打昏了過去,避免出現人質向突入進去的搜查一課和突擊班傳遞信息這種情況,隨後將其捆綁在了位於大樓中間的樓層。
而他自己,則果斷通過自殘負傷,躺在一樓大廳的位置偽裝成被他挾持的人質。
這樣一來,無論從正門還是側門突入大樓的突擊班,這兩隊人馬中,第一個發現的,肯定是在當時已經倒在地上並且有明顯傷口的他。
並且,他的心中也很清楚,
在歹徒挾持人質的狀況當中,警方的行動在名義上一直都是以“人質的生命安全”為最優先。
所以,突擊班一旦發現了已經“負傷昏迷”,並且還有脈搏與呼吸的“人質”,也絕對會迅速呼叫醫療組進場,將傷者送離進行緊急救治。
畢竟,警方此前並沒有掌握到他容貌的相關情報,抓捕嫌犯時,只能從衣著特征和身材體型進行判斷……
同樣的,他也很了解救援人員面對受傷嚴重的傷員時,會產生同理心和憐憫之情,借由他身上的傷口,讓突擊班一時大意從而短暫地失去了判斷能力……
而突擊班在發現他,與被其捆綁在大樓中間樓層的真正人質之間,也會有三到五分鍾的時間差……
他也正是利用了這一點,憑借手中搶奪的槍械,在被抬上救護車之後,便迅速地控制住了局面。
接著,在突擊班察覺到這一點、並且折返回來之前的這一段時間差,以救護車中的工作人員作為掩護,擾亂了警方的現場指揮。
現在看來,自己也正是在那個時候……
被他趁亂挾持,成為了新的人質了嗎?
好一招瞞天過海……
可是,
還是有些不對勁……
江崎紗季蘇醒之後,雖然只有片刻的遲疑,緊隨其後恢復過來的理智,就讓她想明白了當時現場的大致情況。
但是其中還是有幾個疑點,讓她依舊感到不解。
首先,就是負責搜查一系一組及突擊A班突入的領隊,花形警部補,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剛入職什麽都不懂的菜鳥了,這兩年中他所參與的抓捕行動也不在少數……
長久以來所積累的經驗,讓他在面對傷者時,不可能判斷不出,傷者是否喪失了行動能力。
換言之,如果傷者身上的負傷並不嚴重,還具備一定的行動能力,那麽他在不能百分百地確認,傷者是否具有為嫌犯偽裝的這一可能性時……
按理來說,他絕對會命令原地待命的後備支援組,負責護送醫療組及傷員。
可是事實上,他卻並沒有做出這樣的命令。
那麽就說明,傷者肯定是受到了完全喪失行動能力的重傷,既然是這樣的話,“笑臉殺人鬼”又是怎麽控制救護車上面的局面的呢?
至於第二個疑點,那就是即便當時搜查一課和機動急襲隊的主力,全都被調虎離山到了那座幽靈大樓的內部,由於時間差的緣故沒有第一時間折返回來……
可是,在那座幽靈大樓的包圍圈之外,當時,還有機動急襲隊的狙擊支援班佔據著有利製高點。
對於那輛救護車的異常情況,以及花形警部補在電台聯絡頻道中傳遞出來的信息,他們應該能在第一時間就做出反應來啊?
即便是“笑臉殺人鬼”利用了救護車之上的醫療人員作為掩護,讓狙擊支援班不能在第一時間將其擊斃……
命中救護車的發動機、或是輪胎這種事情,對於狙擊支援班來說,應該也是輕而易舉的才對。
那麽,怎麽自己現在還會被他挾持到了這種地方?
還有第三個疑點,
這也是最讓江崎紗季感到不解的一點。
那就是,既然“笑臉殺人鬼”已經控制住了救護車上面的局面,按理來說是可以直接逃脫的才對……
可是他為什麽還要折返回來,費盡心機地將自己挾持到這裡呢?
難道僅僅是為了報復警方,或者是為了製造更大的混亂?
可是,
這種行動,只會無畏的增加其逃脫的風險,而從“笑臉殺人鬼”至今所有行動,所表露出的信息來看,他絕對是個狡詐多端、心思縝密的罪犯。
如果在沒有其他因素的影響下,他不可能會做出這種失去理智的決策。
所以,到底是為什麽呢?
從江崎紗季額頭的傷口,湧出快要凝固的濃稠血液,不僅遮擋了她的視線,眼前的景象在猩紅之中趨近於模糊。
甚至,
由於失血太多的緣故,她還覺得腦袋愈發的昏沉,意識正在快速流失,越思考就越發地頭痛欲裂。
她晃了晃腦袋,
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保持清醒。
同時,她也放棄了再繼續思考行動之中存在的疑點,因為當下,擺在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冷靜地尋找逃脫的機會。
定了定神,她便開始仔細觀察起周圍的環境。
偏偏這時,
原本一片死寂的廢棄的倉庫中,
一個嘶啞低沉的男聲突然響起,縈繞在耳邊清晰可聞。
“你終於醒過來了……警官……”
隨著那個男人的聲音一同響起的,還有一陣“咯噔咯噔”的沉重腳步聲由遠及近,聽起來,像是厚底雨靴的聲音。
片刻,
一道身影從漆黑的陰影裡,走到了整間倉庫中,唯一從那個通風口照射進來光線的地方。
江崎紗季的瞳孔猛地一縮,
終於看清了眼前那個男人的樣貌,
隨即,
她陰沉的臉,漸漸低下,
面目被耳邊垂落的齊肩短發遮住,藏在了陰影之中,讓人難以看清她的表情。
但卻能聽到一聲冷哼,以及隨之響起的一陣冷笑。
“呵,”
“‘笑臉殺人鬼’,果然名副其實……”
“誰能想到,你的這幅樣子……”
“竟然真的和傳說之中,面容醜陋可憎的‘鬼’沒什麽兩樣……”
當然,江崎紗季口中所說的“鬼”並不是指代鬼魂或是亡靈。
事實上,和中文語境中的“鬼”有很大不同,在霓虹“鬼”這個字眼,特別指代其民間故事和鄉土信仰中的一種特殊妖怪。
“鬼”的形象,則通常被描述為頭頂有角,渾身為暗紅色的皮膚,手持狼牙棒的粗暴巨人。
在江崎紗季的眼中,
眼前這個男人的面目,確實用“鬼”來形容最為貼切。
倒不是由於他的頭上長了角、或是他也手持著巨棒這種緣故……
而是因為——
他的整張臉上,
並沒有皮膚那種人體組織,
仿佛他的臉皮,被利刃割開,然後整張臉皮,都被他狠狠地用力撕扯了下來,只能看到皮膚下面血淋淋的肌肉纖維。
那種無比猙獰,鮮血近乎凝固變得粘稠,而有些黯淡的紅褐色面目,
看起來真的就如同傳說中,“鬼”的暗紅色皮膚一般。
“哦……”
“警官你說的是這個嗎?”
男人並沒有被江崎紗季的那一番話激怒,
甚至本來就可憎的面目,還突然扭曲成一個誇張的笑容。
露在外面的森白牙齒隨著嘴角的勾起,再加上那雙布滿血絲的猩紅眼球,顯得更加駭人。
隨即,
他抬起雙手,十指用力地摳進了頭皮裡。
片刻的停頓之後,頭髮連帶著頭皮,也一同被他用力地撕扯了下來,然後隨手丟在了地上。
可男人的表情,卻自始至終沒絲毫改變,還是咧著那副誇張到扭曲的詭異笑臉。
就仿佛將頭皮撕扯下來,對於他來說如同日常的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更為詭異的是,
即便他的頭皮被扯下,隨之暴露在外的血淋淋的人體組織,卻並沒有鮮血湧出。
相反,他的血液就仿佛凝固了一般,死死地附著在身上。
甚至那些血液,還像是有生命的蛆蟲一樣,一條一條地在他身上緩緩蠕動。
男人身上的無數道傷口中,此刻也沒有血液湧出。
這家夥到底是怎麽回事?
難道說……他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嗎?
而且,他的血液……
見到這種場面,即便心中再過於驚駭,江崎紗季也依然在不斷強迫自己保持冷靜。
沒有被輕易激怒……
雖然說明他心思老辣,
但同樣的,他也沒有選擇立即處置我。
那麽,
就還有機會……
感受著腰間傳來的重量,江崎紗季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緩緩開口。
“直到現在為止,我都還是想不明白……”
“既然在那個時候,你已經控制了局面可以成功逃脫……”
“那麽為什麽,”
“你在中途還要折返回來,冒著風險挾持我呢?”
“一來,你已經可以順利逃掉了,人質對於你來說已經失去了意義……”
“更何況,當時在你控制的那輛車上,同樣還有醫療人員可以當做人質……”
“總該不會是因為,我是現場行動的指揮官,所以從身份上來說,作為人質更有優勢吧?”
“二來,你應該也知道,警方面對你這種貨色,除了負責突入行動的突擊班之外……”
“在現場,同樣還會布置狙擊手吧?”
“哪怕你有人質的情況下,只要一槍命中救護車的輪胎或者發動機,你也同樣無法逃掉……”
“所以,你為什麽要冒著這麽大的風險呢?”
“雖然我並不認識你,但從你作案直到與警方對峙以來所采取的行動來看,”
“這……可並不符合你的作風。”
江崎紗季冰冷地提問。
可與她此時的語氣恰恰相反,
男人聞言,則笑得更加癲狂了,甚至可以說是——狂熱。
很難不讓人懷疑,這家夥是不是個瘋子。
“說起來,我本就不喜歡讓獵物不明不白地死去……”
“而且,”
“在洗滌你們這群無知凡人的靈魂之前,怎麽能不讓你們這群羔羊,聆聽聖言呢?”
“聽好了……”
“答案其實很簡單——”
“你,是我看中的人,”
“所以,我要讓你接納神明的愛!”
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
“哦……”
“對了,以你們警方愚昧無知的淺薄見識,應該聽不懂,我這一番話的含義。”
“那我說的更加直白一點好了。”
“疼痛這麽幸福的事情,就是神明給予人類的恩賜,是神明對於人類最為無私的愛……”
“因為疼痛,人類才懂得趨利避害,才懂得規避危險,才會發展成如今的這種程度。”
“所以,你作為我看中的人,”
“我會讓你深刻地體會,什麽是疼痛……”
“讓你深刻地理解和感受,神明的良苦用心……”
“這……可是對你心靈的洗滌。”
“這麽說,你聽懂了嗎?”
“放心……”
“我對自己的手法很有信心的,不會讓你那麽快就死掉,凌遲中的每一刀,都會讓你清晰地感受到。”
江崎紗季終於聽明白了,他的瘋言瘋語到底是什麽意思。
眼前這個男人,已經完全沉浸在了,他自己病態扭曲的世界之中無法自拔。
而且,
竟然是由於……
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
森川她……
竟然只是因為一個瘋子扭曲的世界觀,就被他那般殘忍的殺害了?
無法原諒……
絕對無法原諒!!!
江崎紗季的表情被陰影全然籠罩。
沉默良久,
她的冷笑,再度響起。
“竟然說什麽神明的愛、疼痛是恩賜這種話,搞得自己好像是個虔誠的邪教信徒一樣,真是可笑……”
“要我說,你明明只是為了滿足一己私欲吧?為了滿足你那變態的虐殺欲望,填補內心的空虛罷了……”
“像你這樣的罪犯我見得多了,別想把什麽事情都推到神的身上……”
“你——”
“就只是個徹頭徹尾、無藥可救的變態殺人狂而已!”
“你說什麽!?”
聞言,男人就好像是被江崎紗季的話戳中了軟肋,因而惱羞成怒,突然面目猙獰地怒吼起來。
“你……”
“你這個愚昧無知的凡人,竟然敢侮辱我對於神明的虔誠信仰……”
“你根本就什麽都不懂!”
“這個世界上,只有被神拋棄的我,才能理解體會到神明的意志!”
“是嗎……”
江崎紗季緊咬著泛白的嘴唇。
或許是由於失血過多的緣故,她的聲音也有氣無力的,微弱到宛若蚊蠅。
仿佛整個人即將再度陷入昏迷。
“那你就到天上去見你的神明吧!”
可幾乎是她開口的同時,
原本極度虛弱的樣子,卻陡然一變。
她被手銬反銬住的雙手,竟然不知何時已經掙脫出來,眨眼間便從腰間掏出了配槍,對準了眼前的男人。
砰——砰——砰——
不僅僅只是三槍而已。
她毫無顧忌地扣動著板機。
直到一梭子子彈全部傾瀉而出,她的手指也沒停下來。
終於……結束了嗎?
江崎紗季喘著粗氣。
由於失血過多,已經讓她的體力接近於透支。
再加上強忍著劇痛,猛然拔出配槍的動作,更是用光了她身上僅剩的最後一絲力氣。
此刻,她再也沒有余力繼續支撐著槍口,疲憊地撂下配槍。
這個“笑臉殺人鬼”,在挾持了自己之後,竟然沒有搜查到自己腰間的配槍……
是由於成功逃脫之後,一時疏忽而大意了嗎?
還是他以為……
自己已經被車撞到了失去行動能力,又銬住了自己的雙手,即便自己腰間有槍也不足為懼?
無論是出於什麽原因……
總之,擺在面前的唯一機會,被自己成功地抓住了。
自從剛剛,她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那時候起,就一直在拖延時間。
而目的,自然就是為了把左手的拇指掰斷脫臼,進而能從手銬中掙脫出來。
雖說這種事情,她也是第一次嘗試,
在此之前,她根本就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忍耐住疼痛,不讓“笑臉殺人鬼”察覺到異樣。
但面對這唯一能給森川報仇、並且活下去的機會,她沒理由連“賭一把”的勇氣都沒有,就這麽放棄掉。
而事實證明,自己成功了。
既忍住了聲音因疼痛的本能顫抖,表情也由於被陰影籠罩,沒有被他發現端倪……
看著眼前的男人倒在地上,江崎紗季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松懈了下來。
“哎呀呀——”
“突然就開槍……”
“還真是嚇了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