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不散,似是在給人間拜年。
一條南北向的大道上,前不見行人、後不見來人,唯有一少年雙手攏袖一路向北。他微微佝僂著身子,於身後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
“原來自己醒來時的孤山位於夜郎國,那裡為何不能對別人說起?”
“這位鄧前輩是否看出我不是夜郎國本地人?”
“而我又是為何忽然出現在夜郎國呢?”
唉。小腦袋中疑問不斷的攏袖少年歎了口氣,嘴中熱氣噴湧成霧,似是口吐霧龍。
小半個時辰後,頂著風雪而行的少年忽聞擂鼓般的馬蹄聲從身後傳來,他轉身回望,只見一隊車馬在迅速接近。
車隊為首一人是個中年漢子,單騎而行。他的身後是一排八輛馬車,清一色的漆黑如墨,每輛車廂的右前方拐角處都豎著一面金色短幡。雖然車隊的速度很快,但是眼尖的少年還是看清了短幡上面的一行字,緣遊鏢行。
八輛馬車上各有趕車人,服侍與中年漢子相同。在車隊的兩旁還各有三騎緊隨,服侍並不全然一樣。不一會,車隊就從他的身邊呼嘯而過,那已經眯著的眼睛又多眯了一些,碎雪太多。
嗯?透過翻滾騰空的破碎雪花,少年發現車隊中一騎身影意外的停在了他的身側。馬背上是個身穿白色軟甲的修長女子,背黑鞘長劍,面蒙黑紗,腰間掛著一個玉石令牌,上面鐫刻“鏢師”二字。雖然看不清面容,但是從眉宇間可以看出正青春。
“小家夥,也是去前方城池的?”
白甲女子微微壓低身體,柔聲開口。
“嗯”
“那你膽子可不小。這裡距離前面的城池還有四百多裡,沿途無鎮又無村,你不怕被妖獸抓去當夜宵?”
臉色微變的少年向前方看了一眼,遠處天低雪濃、山外有山,不見人煙。
“瞧你嚇的,我開玩笑的”
白甲女子嘴角上翹。少年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是了,既然鄧前輩讓自己獨自前往城池,那這條路應該是沒什麽危險的。若是鄧前輩想加害自己,沒必要這麽麻煩。
“順帶你一程?”
“收錢嗎?我沒錢”
“人不大,顧慮到不少,不收錢”
看著抖摟著到處漏風的破襖子的少年,心情不錯的白甲女子搖頭一笑。她猛然下腰直接抓住少年的肩膀把他提上她身後的馬背,“坐穩了,摔下去我可不負責”。駿馬原地加速,向著車隊追了過去。第一次坐在馬背上的少年,聽著耳旁的呼呼風嘯,第一個感覺,不如步行穩當。
車隊前方的中年人身側,追上來的白甲女子簡單說明了來意。那領隊的中年男子認真看了少年幾眼,在沒有發現什麽異常之後,方才點了點頭。
“走你”
稍稍放慢速度的白甲女子在與最後一輛馬車平行的時候一聲輕喝,把身後的少年直接提到馬車上,讓其享受了一次空中換乘。趕車的青年男子重新看了少年一眼,他早就注意到這個獨自趕路的少年也是個修行之人。作為鏢行嚴格篩選出來的趕車人,眼觀六路那是基本的能耐,可不是誰想乾就能乾的。他扶住了身形不穩的少年,屁股不動,側轉上身把他送入了車廂。
對於這個不是本鏢行女子鏢師的多管閑事,他也不意外。這些走南闖北的自由鏢師,除了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準則之外,還喜歡為將來謀善緣。就如現在,這個被順帶一程的少年,雖然現在看起來比較落魄,但畢竟是修行之人,將來萬一發跡了呢?雖然老話說“有心為善,雖善不賞”,但是這些有心的善舉,有時也會開出一朵大大的“福緣花”,而且不是孤例。
馬車的車廂內,走進來的少年發現裡面除了有大半車貨物外,還有三個差不多同齡的孩子。他們靠著車壁盤膝分坐兩邊,此時正好奇的打量著他。
車廂裡的貨物是一堆擺放整齊的木盒,有長有短。木盒外的裝飾與顏色並不相同,但上面都刻有“封喉”二字。
“你好,我叫林霖,身邊的是我弟弟林傑,對面的小胖子叫溫和”
一個扎著馬尾辮小女孩率先開口,看樣子是個性格開朗的。
“坐這裡吧”
胖乎乎的少年往一旁挪了挪屁股,用手拍了拍身側的位置。
“謝謝,我叫蘇天明”
少年坐了下去,只是與小胖子稍微保持了一些距離。
“你們是這鏢隊的人吧?”
眼見三人還在盯著自己,有些不自在的蘇天明隨口找了個話題。
“不是。我們此行是去拜師的,桃李山,聽過沒?那裡可是弟子眾多,桃李滿天下,威名遠揚”
“你們自己去?”
“我們是二叔陪同,他是順帶”
林霖抬手指了指車廂外的趕車人,又指了指胖乎乎的少年。
“姐,我想家了”
林傑被林霖的話勾起了思鄉之情,委屈的轉頭看著身邊的姐姐,可憐兮兮。
“怎麽這麽沒志氣?出來不過半個月,地方都還沒到呢。再說臨行前,可是你砸的鍋,我賣的鐵,現在哪有臉面回去?”
蘇天明面露驚愕,這姐弟二人夠猛的。
“這是咱爹要求的”
察覺到蘇天明驚訝的目光,林霖跟著解釋了一句,心情也變的有些低落。溫和輕輕歎息一聲,馬車內一時間無人再開口。
天色擦黑,車隊依行程計劃剛好趕到一座城門前。林傑把腦袋從車窗伸了出去,隨後就是一臉興奮的縮了回來,“姐,咱們到吉吉城了”。也在側身觀察外面的林霖,毫無預兆的一巴掌甩在林傑的腦袋上,杏眼怒睜。
“姐,你打我幹嘛?”
“那叫喆城!”
正在琢磨著還是“吉利城”好聽一些的蘇天明恍惚間也如被打臉,面色微紅。
“二叔他也讀吉吉城”
林傑仰著頭試圖扳回一局。
“二叔他是在開玩笑”
“我也是在開玩笑”
林傑借坡下驢,腦子轉的還挺快。
“巧了,我也是在開玩笑”
林霖跟著重複一句,並在林傑的眼前來回翻轉手掌。林傑撓了撓頭,敢怒不敢言。他爹在他們臨行前可是嚴肅交代了,“出門在外,長姐如父”,所以此時此刻他又開始想娘了。
“和守衛長辛苦!”
領隊的中年漢子對著城門旁一個身穿鎧甲的老者抱拳打招呼,然後遞過去一個通行牌。
“齊鏢頭辛苦”
老者呵呵一笑,搖拳回禮,老熟人了。他接過通行牌看也沒看就順手丟給身旁的守衛,右臂一揮剛想說放行,誰知一個聲音陡然傳來,“城主令!”。眾人尋聲望去,城池內,一鐵騎飛奔而來,鐵騎上一精壯男子左手攬韁繩、右手持令旗,沿途橫衝直撞,馬蹄處鮮血粘稠,都是人血。
城門外,精壯男子翻身下馬,雙手展開令旗,眼睛來回掃了幾遍,最終朗聲開口,“原城主趙吉吉,不是個東西,已經被乾掉了。今改吉吉城為余城,封和氣為南門守衛長!”
“和氣,接令吧!”
聽完城主令,一身鎧甲的老者快步上前,恭敬的接過令旗,絲毫沒有意外之色。他看了一眼令旗,上面筆走龍蛇般的寫了數十字,確實不太好認,但意思應該是那麽個意思,這傳令之人也不算假傳“聖旨”。
收好令旗,他麻溜的從城門邊停放的他的專屬馬車裡拿出一塊嶄新的匾額,伸出食指在上面比劃了幾下,隨即腳掌猛一跺地,身影拔地而起。上升過程中,他左手持匾,右手以指為筆,動作飄逸的在新匾額上刻下兩個工整的大字,余城。刻字完畢,身影已與城門頂端的匾額持平,右手摘匾,左手掛匾,翩然落地,整套動作一氣呵成。
城池改名儀式基本完畢,只需待良辰吉日為“余城”二字描上城主指定的顏色就行了。
傳令兵看了眼新的匾額,估摸著上面刻著的兩個字應該是余城了,和氣應該沒那麽大的膽子糊弄他。滿意的點了點頭,他直接策馬離去。任務完成。下崗又上崗的老者神色無常,算上這一次他已經是“五朝元老”了,標準的歷經了大風大浪之輩,慌啥?
“齊鏢長,新城主新規矩,和氣生財!”
和氣淡笑開口,更名的那一刻,前城主頒發的通行牌隨之失效,已經進城的也就進了,還沒進去的,那就不好意思了。齊鏢長善解人意的從懷中重新拿出入城費用,此事乃情理之外、意料之中,也不是第一次遇見了。
“吉吉城就這麽沒了?”
林傑看著城門上方的匾額小聲嘀咕一句,林霖瞪了他一眼,只是沒有再給一巴掌。
“姐,咱們為何不繞道走呢,非要進這個城?我覺得這入城費用給的挺虧的”
“這個孤城縣,除了這座城,其他地域都是沒人煙的,所以這裡對於路過孤城縣的鏢隊來說是唯一的補給點”
“那為何一定要走孤城縣這條道呢?”
“也不是一定要走孤城縣這條道,只是聽二叔說這次走鏢從孤城縣走最安全且距離最短”
“明白了,二叔什麽時候對你說這些的?”
“在你砸鍋的時候”
林霖回身坐好不再看著外面。
進了余城,是一條道路寬闊的主街,路面是由方方正正的灰石塊鋪設,嚴絲合縫,路牌上標識為九丈街。主街兩旁的店鋪大小不等、風格不一,招牌林立、橫豎皆有。單單就吃的來說,小的食鋪、大的酒樓各有各的特色,人有人食、馬有馬料,五花八門。
好奇心上來的蘇天明右手掀起窗簾,腦袋斜靠在窗框上驚奇且疑惑的看著陌生的一切。有搖晃的醉漢紅光滿面的自酒樓而出,門口的夥計笑著彎腰,客官慢走;有三五之友勾肩搭背走過食鋪,店門口的夥計熱情上前攬客;有穿著華麗者昂首闊步,有肩扛兵器者耀武揚威。各個店鋪人進人出,嬉笑怒罵皆有,就這場景哪裡像是剛剛“天翻地覆”換了主人的?這裡的人,心都那麽大嗎?
車隊前行的速度不快也不慢,暢通無阻的前行了盞茶時間之後,前方忽有廝殺聲傳來,車隊也隨之停了下來。自進了城門一直安靜坐著的林霖此時好像比蘇天明好奇心更強,她挪動了一下身子,直接掀開了車廂厚重的門簾,前方的廝殺畫面清晰可見。
只見前面的道路上,兩夥人馬當街出手,刀光劍影殺氣濃,人仰馬翻熱血濺。兩旁的商鋪,人在一樓的靠門看,身在二樓的伸頭喊,反倒是那些三樓四樓的沒啥動靜。當廝殺正進行的難分難解之時, 又有一隊人馬從遠方疾馳而來,看服飾應該是一方的援軍。
“分開逃”
人少一方在對方援軍沒有到來之前如作鳥群散,撒腿就跑的那種逃離。廝殺戰轉眼間就變成了追擊戰,一些被追上之人一言不發的承擔了墊後責任,以命相博,最終橫屍當場。
敢放下臉面跑,也敢不要命,想活卻又視生命如兒戲。
“窮寇莫追了”
援軍中有一精壯老者高聲開口,追擊的隊伍停止了追擊,轉身與援軍合為一處。
“撿屍人”
精壯老者仰頭又喊了一句,隨後就有一系著獸皮圍裙的青年遠遠“滑”到了他的面前,半抬右手,“這呢”。
“交給你了”
“得嘞”
錦衣青年接過精壯老者拋來的錢袋子,掂了掂,滿意的收進懷裡。他捏著嘴角吹了聲口哨,很快就有幾輛馬車駛了過去。馬車上下來幾個皆系著圍裙之人,動作麻溜的把地上的屍體收進馬車,隻留下那一灘灘染血積雪。
車廂內的蘇天明默默的看著那些人在清理屍體,眼神雖然有些躲閃但是一直沒有回避。那些橫屍當場之人可不是什麽被一劍封喉丟了命,有些人已經算是被就地分屍了,畫面著實辣眼睛。
“撿屍人?沒想到還有這個行當,他們不忌諱這麽個嗎?都好大的膽子”
強忍著的蘇天明內心私語。活人怕活人,這沒什麽可說的,隨處可見。然而絕大部分活人都是怕死人的,哪怕是至親之人,大家對此雖不明說卻也都心知肚明。
為何會他們不怕這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