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時間腐蝕,早已鏽跡斑斑的控制台,發出了讓人牙酸耳鳴的‘吱呀’聲。
機械轟鳴運轉,勢若千鈞般的渾濁液體,順著底部排水管流走。
新鮮的空氣從頭頂抽入,驅散玻璃罐內的潮悶。
肌肉被束縛的感覺消失,取而代之的,卻是與之前相似的疲倦。
刺痛與乏力,充斥著每一根神經。四肢根本不受控制,柔弱得像是大病初愈。
別說站立,就算做個表情,都得鉚足力氣。
“你——是?”莫魚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此時身體狀態之差,連‘站立’都無法做到。
若不是背後有數根機械臂,抓牢四肢與關節。
怕是在水位下降的時候,莫魚已經順著排水管流走了。
聽見他說話,農夫打扮的中年人,趴在側面控制台上,邊擦灰塵邊回答:
“你是英特奈爾人,我們都是樹之女神的子民。”
說著,中年人用手腕壓下操作杆。
微不可聞的警報聲,從底座下的岩層中傳出,轉眼又被機械運轉聲掩蓋。
玻璃外殼緩慢下降,不知被收納於何處。
所有機械臂互相排列,拚接成舒適的機械椅,將莫魚送出容器。
莫魚雖不能站立,但腳底觸及冰涼、黏滑的金屬底座,感受因機械運行,所散發出的熱量與震動,不免有幾分疑惑。
房間毀壞如此嚴重,空氣沉悶潮濕,這台機械竟仍能運轉,且沒有被腐蝕的跡象。
內外均完好無損,乾淨的像是有人日夜維護。
“呼……”莫魚閉目深呼吸,強忍滿腹的惡心感,試圖恢復對身體的掌控。
“不必擔心,那些可都是營養液,只是放置的時間有點久。”男人滿眼懷念,靠著擋板坐到地上。
莫魚瞥了他一眼,沒有搭話的心思,撐住扶手嘗試繃直雙腿。
無論待會要做什麽,都得先站起來再說。
之前那種乏力感,頂多算是虛弱,現在人都在輪椅上,跟癱瘓沒啥區別了。
四肢酥軟得像是新換上的,別說戰鬥,怕是用力點個頭,脖子都得‘哢嚓’一聲斷成兩截。
莫魚是越想越感慨,雙手不由自主抬起,無奈輕拍扶手。
“兄弟,你可比我強多了。”男人的聲音傳來,蒼白的臉上滿是懷念,“我當初可是被抱著,邊走邊吐,還又哭又鬧……呵。”
“名字?”莫魚面無表情地問了聲,繼續活動腳趾嘗試站起。
“我是……慢點!”男人說著擔憂起身。
只是中途手沒抓穩,又尷尬地坐了回去。
說話間,莫魚已經換了個姿勢,雙腳已經碰上地面。
就是沒站起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莫魚輕聲嘀咕。
按理說,穿梭空間不會消耗體力,甚至還能短暫歇息一會,應該更精神才對。
可此時能感覺到的,只有虛弱和刺痛。
明明肌肉如此健壯,卻一丁點力氣都沒有,像是凝膠般柔軟。
莫魚竭力掙扎,身上的純白色寬松連體衣,在塵土中不斷摩擦,以至於和出了泥漿。
那樣子,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別擔心,兄弟,過一會兒就好了,剛從子胞艙出來都是這樣。”中年人眯眼安慰。
莫魚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也沒力氣去解釋,只是堅定地繼續嘗試。
畢竟出現在罐頭裡,可能只是傳送失誤,據說還有人卡樹裡呢。
既然對方認為他是同伴,那直到身份被拆穿前,莫魚認可便是。
何況,現在情況不妙,體力可能就比垂死的老頭強點。
八成那種半截入土,出氣多進氣少,渾身插滿管子的過來,勝負都要五五開。
莫說關閉‘許願機’,就是走出十步遠的大門,都足以堪稱‘壯舉’,編為史詩再傳頌萬載。
眼下,還是將錯就錯。
莫魚放棄掙扎,低頭攤開手掌,望著掌心默默蓄積力量。
這雙年輕且富有活力,肌膚白皙、嬌嫩的雙手,沒有一絲一毫的蒼老。
“就跟新長出來的一樣。”莫魚悄聲嘀咕。
“嘿,兄弟,別那副表情,你做得已經夠好了,這種情況很正常。”
一旁靜觀的男人,用指節敲打地板提醒。
“你指什麽?”莫魚瞥了眼泡在酸臭汁液中,急速分解的血肉組織。
這條‘猿猴’的肉體,腐爛速度著實有些快。
之前男人的攻擊,隻破壞了眼球寄生的肉團。
大部分眼球躲藏得很好,根本沒受到傷害。
反而是被鋼叉帶到體外,這才紛紛爆裂。
情況頗為古怪,莫魚才暗中記了下來。
“你老老實實休息一會,剛從子胞艙裡出來就這樣,你本該要去養育中心的。”
中年人頓了頓,閉目仰頭釋然笑道:“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為什麽?”莫魚重新打量眼前的男人。
這短短幾分鍾內,他臉上的蒼白又加重幾分,頭巾包裹下的發梢上,血滴不斷滴落。
“我……不能給你詳細解釋,當你連接上網絡,該懂的一瞬間就會懂。”
中年人的眼眸帶著自責,語氣愈加虛弱。
“網……”莫魚話剛出口,卻瞬間反應過來。
那個‘答案’他早該想到的。
‘許願機’已經在實現某個‘宏大’願望了。
搞不好,眼前的房間,都是‘願望’的一部分。
“我運行了16792個小時,按照數據庫中的記載,我已經相當長壽了,是個18歲的老頭子了。”
中年人不斷喘著粗氣,竭力仰頭想再看一眼。
操作台上的灰塵,已經被鮮血洗淨。
男人已經活不久了。
“你……”莫魚遲疑片刻,雙手撐住台階,咬牙問:“需要我做什麽?”
中年人聞言無動於衷,反而面露笑意,朝著屍體啐了兩塊碎肉,得意道:“我最大的心願已經實現。”
“啊?”莫魚原地蹦起。
這家夥無論怎麽看,都不像是啟動‘許願機’的人。
那結論就很明顯了,那個最‘宏大’的願望已然實現,許願機正無差別實現願望。
這基本宣告世界死亡。
為了避免災害蔓延,可以直接動手,清理所有生命。
莫魚遲疑伸手,右手虛抓正欲握住武器,卻聽男人喃喃囈語:
“我回到了我出生的地方,史書裡講這叫‘落葉歸根’,我已經回家了,還見到了你這個家人。”
說著,男人艱難抬手,摸上那把殘破不堪的鋼叉,用盡全身的力氣推向腐屍。
‘吱……咣當’
鋼叉在金屬地板上摩擦,向前移動了一小截,最終停在即將溶解的白骨前。
“英特奈爾人永不屈服,我們團結一致,你休想擊敗我們!”
男人攥拳咆哮,露出瘋狂而又驕傲的笑容。
血與淚在他臉上流動,填滿每一處溝壑,最後溢出臉龐,滴落在攥成拳頭的手背。
男人大笑著咳嗽兩聲,抬頭朝大門方向示意:“嘿,兄弟,過來。”
他無力垂下的胳膊,此時不知從何處得來力量,插進懷裡摸索。
“這個給你。”男人竭力伸出拳頭。
莫魚靠著座椅扶手,想也沒想便抬腳向前挪動,攤手放在男人拳下。
“兄弟,繼續我未能完成的任務,剩下的就拜托你們了,我看不見……啟明星……”
中年人丟下手中之物,胳膊隨聲音滑落,重重砸在血泊中。
‘啪’
“哈?”莫魚攥著帶有余熱的裝置,胳膊肘下意識往腰間一蹭。
這話聽著有點耳熟,好像是某個大英雄說的。
摸到空蕩蕩的腰間,莫魚低頭掃了眼,繼而環視房間一圈。
最終,在機械椅附近,不起眼的四方小台子上,發現了遺失的腰包。
它靜靜地躺在台子中間,身上平整堆積的塵土,似在訴說它從未離開過。
“怎麽會在那兒?我不是挎腰上了嗎?”莫魚拍著腰間不禁皺眉,“難道記岔了?”
似是被他的話吵醒,失去生機的男人,忽地抬頭大叫:
“3234202號基地早已淪陷,這裡是邪魔之子的巢穴,你要小心前進,找到來自天外的勇者,帶他活著回到基地,要活著,活著!”
莫魚靠著桌子,正欲挪過去拿回腰包,聽見這震耳欲聾的咆哮,當時便愣了愣,不解地問:“誰?你說找誰?”
男人似是陷入恍惚,低垂腦袋暴露後背傷口,嘴唇不斷開合流出鮮血。
“我是個自私的人。”
“我不該繞路的。”
“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該死的怪物。”
“……”
“願啟明星飛翔。”
“願女神指引你。”
無力、低沉,卻萬分清晰地啜泣,在狹小房間內回蕩,最後匯聚成意義不明的祝福。
隨著鮮血凝固,鋼叉停止晃蕩,房間恢復死寂。
“喂?”莫魚低頭輕喊一聲。
剛才還生龍活虎的男人,轉眼間也變成一具屍體。
如果沒猜錯的話,他是為願望付出了代價。
“到底是什麽願望?怎麽會這麽快?唉,也好,早點乾完還能回去歇會。”
莫魚小聲咕噥著,堅定站穩身體,卻沒有絲毫拿出武器的意思。
反而,他硬是約束著不受控制的肌肉,彎下又酸又疼又無力的膝蓋,半蹲在男人身旁。
破爛衣衫下,肉眼可見的多處瘡口迸裂,血液甚至在衣褶上聚成水池。
莫魚隨手將方形裝置丟到桌上,雙手用力扶起男人,讓他靠在了原本的位置。
劇烈動作下,被鮮血浸濕的頭巾滑落,露出頭顱上,從前額直到太陽穴,足有兩指寬的狹長豁口。
尚未失去溫度的大腦,仍在冒著熱氣。
這個自稱‘英特奈爾人’的家夥,頂著如此嚴重的傷勢,還能一路走到這裡。
難以想象他經歷了什麽。
莫魚拾起鋼叉,塞進男人懷裡,讓還未僵硬的手,重新握住武器。
“沒有完成的任務嗎?”莫魚搖頭嗤笑,繼而面色一凜,左手抱右拳祝福道:“願你能魂歸……大海。”
言罷,莫魚起身正欲拿回腰包,忽聽身側傳來震動聲。
‘嗡嗡’
不過手掌大小,扁平四方的裝置,在有頻率的震動後,中間嵌著的‘玻璃’亮起。
莫魚拿過裝置,皺眉看向玻璃屏幕,只見一行友好地問候:
‘你好,蘇醒的英雄,我正在看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