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便走吧，一介凡人，生死自有她的命數。”

　　明雲已然自言自語了半天，快走到師父的洞府前了，他嘴裡仍然停不下來。

　　都怪那聒噪的小尾巴，搞得他也多話起來了，一時沒人說話，此刻身邊沉默無聲，讓他感到莫名的煩躁和不安。

　　說是這樣說，明雲腦子裡還在想著秦月說過的話，她以前的家，她的仇人……她可能會去哪?

　　也許下次下山的時候可以去找她，當時聽她念念叨叨的時候心不在焉，要是能多記得她的事就好了，現在想來卻是全無頭緒……

　　“也不是真擔心她會怎樣，只是一時無聊罷了。”

　　“她還說好要帶我去泛舟，如今卻不辭而別。我都不曾騙她，她怎麽能騙我呢?得去要個說法。”

　　“對！就是這樣而已。”

　　明雲碎碎念著走進了山頂崖壁上的洞窟，幽靜的山洞一如往常，山間的鳥獸都從不靠近這個山洞，周邊連草木都很少，畢竟師父是真仙之體啊，凡物怕是受不了他身上散出的靈氣。

　　“師父！我回來了！”

　　“你要的一對龍鳳星命夫妻找到了。”明雲雙手捧著人種袋，笑嘻嘻地蹦跳到師父身旁。

　　秦月的事惹得他煩躁，但想到還有師父的誇獎，明雲心中又舒坦了起來。

　　那白衣男人也眯著眼對他一笑，一如往常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這次用了這麽些天?是不是在路上玩鬧了?”影丹子慈愛地笑道。

　　“徒兒哪裡敢耽誤?只是這藥人太過難找，徒兒一路都找到州府裡去了。”明雲撒嬌道:“徒兒這次可勞累了，師父有沒有東西獎勵我。”

　　“當然有。”

　　影丹子淡淡一笑，接過人種袋，滿意地嗅了嗅上面的氣味，伸手拉開了床邊的簾子。

　　“師父……這是?”

　　明雲看到床旁邊是一個碩大的猩紅肉球，血肉骨頭像是河泥一般被胡亂捏成一團，旁邊還長著一張人臉，看上去古怪無比。

　　“你的修行近來很慢，也該到進補血食的時候了。”

　　影丹子語氣慈祥地笑道:“不過你身體還小，成人血氣對你來說太多了，正好我在洞府旁捉到一個幼童……”

　　“噔！”

　　明雲臉上的笑意突然凝滯，一股不安的寒意在他心中炸開，一個個讓他不忍聯想的念頭浮現在腦中，他努力不去想，可越是這樣越顯得自欺欺人。

　　他步伐微微顫抖地向前邁了兩步，看清了那“血食”上的人臉……

　　秦月那張有些嬰兒肥的小臉映入眼簾，她五官扭曲，臉上寫著無盡的痛苦和絕望，兩眼中湧出眼淚，微微張開嘴，似乎像說些什麽，喉嚨裡卻只能發出沙啞的怪聲。

　　她還活著……

　　只是五髒六腑都已經被揉成一團，喉嚨也被血肉糊住，根本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能兩眼顫抖地看著明雲。

　　明雲感覺心口被狠狠揪了一下，一時間宛如石化一般，和她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話來。

　　從未有過的情緒在他自以為平靜無波的內心中翻起巨浪，他說不出那是什麽感覺，自打他記事以來也從未有過。

　　“她的命格和你略微不符，不過也能湊合著用，今後你尋找藥人的時候，也順帶給自己找些血食，對你修行大有益處的。”

　　影丹子溫和的聲音在明雲耳邊回蕩，但他卻仿佛聽不到一般，只是死死地盯著秦月那張扭曲而痛苦的臉。

　　“師……師父……”明雲艱難地開口，聲音沙啞而顫抖，“她……她是怎麽……”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秦月是意外被師父發現了嗎?怎麽辦?要求情嗎?

　　她現在還能恢復原樣嗎?一定能吧，以師父的……

　　明雲腦中一片混亂，正猶豫不知所措的時候，影丹子卻在他身後輕輕推了他一把。

　　“你還愣著做什麽?”

　　“師父，其實……”明雲正打算說什麽，影丹子卻笑著打斷了他。

　　“我知道你認得她，那又怎麽了?”

　　影丹子的語氣理所當然，明雲卻整個人傻住了，場面和他對秦月闡述生殺之道時如出一轍。

　　“徒兒縱然需要血食修行，天下也有取之不盡的凡人可用，求師父放她下山吧。”明雲咬牙壯起膽子對影丹子求情道。

　　“她和其他凡人有何區別嗎?”影丹子臉上依舊掛著那和藹的笑意，說出的話卻宛若冰風，讓明雲渾身一陣惡寒。

　　他想說出些什麽，可那些解釋的話，連自己想來都覺得淺薄，又怎能說得動師父?

　　“沒有……”明雲最後只能默默低頭，無力地吐出兩個字。

　　“無用的情愫皆是成仙阻礙，為師之前和你說過什麽?”

　　“悲喜怒慮都是心毒，貪嗔癡乃是大害……戒除虛妄，方成大道，脫出庸碌苦海。”明雲眼神空洞無神，機械地念著。

　　影丹子點了點頭，手中的拂塵在他頭上一點，對他的回答似乎頗為滿意。

　　“你還記得便好， 去吧。”

　　明雲的身體微微顫抖，目光在秦月那張扭曲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後艱難地向前踏出一步。

　　那血食圓球上的人臉露出愈發恐懼悲涼的表情，明雲卻沒有停下，一點點把臉湊了過去，顫抖的牙齒一點點張開……

　　他對生血肉的味道並不陌生，每次師父服食藥人的時候他都在一旁，藥渣也要他親手去收拾，那腥甜的味道他還覺得挺好聞的。

　　可此時口中的氣味卻讓他腸胃翻湧，糖葫蘆的酸味湧上喉嚨，和那濃鬱的肉腥混合在一起。

　　明雲不知道此時秦月是真有意識，還是僅剩下瀕死中的本能，他只能心裡希望是後者。

　　以往深深烙在心中的認知與此刻的痛苦交融在一起，前所未有的一股強烈衝動在心中湧出，他無比想做某件事，可又不知道那是什麽。

　　“第一次服用血食，不適應也很正常，你可以帶回去慢慢吃。”

　　影丹子看著他，臉上依舊掛著淡淡的笑意，血食還剩下大半，但他也沒有責怪明雲。

　　“謝師父……”

　　明雲幽幽地抬起頭，塗滿鮮紅的臉讓他看上去猙獰可怖，他望向那從小撫養教導自己的男人，忽然明白了那股衝動的含義。

　　恨。

　　就在剛才，他心中已經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怨仇之毒。這很荒唐，很不對勁，可他的的確確的，被這仇毒充斥了胸膛。

　　僅僅為了一個才認識的凡人，我便深中仇毒，想要殺我的師父嗎?

　　貪嗔癡，果真是仙途大害。

　　可這痛貫身心的毒又該怎麽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