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彌漫著紅色的熱氣,祭祖時焚燒的香灰在這方秘境裡隨處可見。燃燒成渣滓的紙錢、朽爛的白幡、還有隆隆刮過的風聲。
皂青行至懸崖邊,遠處是望不到邊的黑紅平原,這處懸崖由曾經一位修仙大能創造,因為那個人不願死。
所以,這裡發生了一場大戰。
所以,千百年來秘境第一次出現了變化。
他做陰差不過百年,時光對他如手中煙香,嫋嫋上升卻無法掌握。他順著香灰看去遠方平原,那片時刻沸騰翻滾的土壤裡埋藏著多少強者與傲慢。紅黑相間的視野裡,那位大能下半身幾乎沒入土壤,但從焦黑如炭的殘軀裡,皂青看出了那份決心。
那片土地上被地府從歷史上抹去,上下同僚默契地選擇遺忘,甚至戰死的陰差也不配列於紙上。
他們幼稚頑固將此作為那位大能的懲罰——因為一旦有人提及那位,那個修仙者就不曾真正死亡過,這是他們不願看到的。
皂青狠吸一口香,轉過身去處理依依欺。走馬燈會帶著依依欺回顧一生,或許他的記憶裡存在有意思的東西。
紙皮燈籠“骨碌碌”旋轉,八匹飛揚不羈的駿馬在燈影中奔馳,隨著皂青靠近,走馬燈轉的越快。
依依欺此刻被定住,天際的紅光蒙住他眼,這讓皂青輕松不少,起碼不用被人死死盯著做事。
他緩緩抬起手,手臂將袍子撐起。被灰布包裹的手舉到紅色空中,似詩仙望鏡,又如水中撈月,一隻手輕輕翻飛,從血色的背景拾起一根細長狹窄的紅片,緊接著皂青從懷裡拿出手機,把那根紅片從充電口塞進去……
慘綠的屏幕上閃出幽幽亮光:“黑無常皂青,申請權限成功”。
皂青拔出紅片,原本說不清輪廓形體的紅片變得清晰可視。“紅片”約一指長,人指甲寬,許多紋理絲絲縷縷鐫刻其上,哪怕是尋常人也知道,這種神似冰棍杆的東西一定是稀罕物。
皂青捏著紅片插入走馬燈,走馬燈瞬間放出紅光,光線黏稠得如同液體,溫暖如夏季陽光下柔和細膩的綢布,散發著芬芳。皂青深吸一大口陽光的味道,這種愜意的感覺好久不曾有過了。他從被子裡鑽出來,溫熱的夏日上午微風拂過,吹動院子裡花花綠綠的被子,他仰頭看天,初夏的天色總是格外的藍,一輪白日和煦溫暖著這一方孤兒院,田阿姨和王奶奶正忙著洗衣服,許多和他一般年歲的小孩正坐在院子裡的小凳上背詩,雖說背詩,但這樣好的天氣大家都小聲打鬧,院門口的廢棄車頭裡窩著年長的大狗,“大耳朵”拖拉著鐵鏈出來喝水,惹開一堆雞鴨。
“好愜意的日子啊。”皂青眯起眼睛享受,令人愉悅的高遠天空,熾熱又不躁動的陽光,院外傳來拖拉機的聲響,原來是附近的工人來送煤炭,從車上下來的還有幾位青年,他們肩上各自扛著口袋,孤兒院裡的護工出來迎接,那些孩子紛紛放下書本,繞著那些個青年打轉。
“這樣安逸的日子,真好啊,地府裡只有綠色的天空和煙灰。”
“毛毛!你愣著幹什麽!快去接小哥哥們!”那位帶著碎花套袖的田阿姨端著一大鐵盆洗好的衣服走到晾衣繩前,皂青往一邊挪地方,免得礙事。
“哦,我現在是毛毛……”皂青若有所思。他挪動著頗為矮小的身材,笨拙地幫助田阿姨晾衣服。
“我不想去……”毛毛囁嚅著將衣服抖開,然後交給田阿姨,這樣田阿姨就省下來回彎腰的功夫,晚上睡覺時便也不會腰酸背痛了。
阿姨忙著:“為什麽不想去?你那些連環畫,蠟筆,不都是你哥哥們從集上買回來的嗎?人家好心來看望你們,還花自己工資給你們買這買那,不去看看怎麽行?好歹說句話呀!”
“我不喜歡畫畫,連環畫?那是我小時候看的了,現在估計都沒賣的了吧……”皂青依舊沒動地方,與其和那群人上演各種和諧戲碼,還不如在這裡做苦力晾衣服。
田阿姨無奈瞪毛毛一眼:“小白眼狼!以後別跟我告狀他們不分你玩具!”毛毛回身看了看,皂青不由得驚奇,那些工人都穿著汗津津的褪色白背心,脖頸上的毛巾卷起毛線球,拖拉機的車鬥上還刷著鋼鐵廠的白漆。
皂青冷笑:“他們明目張膽從鋼鐵廠偷拉煤給你們,就沒人管管?”。那位田阿姨忽然生氣了:“還不是給你們用的!你們這麽多孩子在這裡,沒有煤就沒法生火做飯,一縣城的孤兒都在這裡,有幾個人看你們受苦會忍心?不要說什麽偷煤了,那是鋼廠主任同意了的!”
毛毛揉揉眼睛,哭唧唧說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惹大娘生氣的。”
田阿姨依舊忙活著,“道歉幹什麽?我有什麽生氣的?我只希望你能做個知恩圖報的小孩!”
“孤兒院?鋼鐵廠?事情似乎奇怪了起來。”皂青默默放下衣服,模仿一個內向孤僻的孩子模樣,怯生生混進孩子群中,觀看一場來自依依欺記憶中的鬧劇。
他走進大廳,藍色玻璃窗下孩子們嘰嘰喳喳吵成一團,那幾個青年商量好了四散開,免得孩子們擁擠在一起。有的問青年們能不能陪他一起玩,有的問鋼鐵廠裡有什麽新鮮事,還有的詢問什麽時候自己能和他們一樣去工作,做一名光榮的學生或者工人……
一進門,上個世紀泛藍的玻璃、傾斜寬大的鏡子、黑白色的孤兒院全家福、牆上“搕打搕打”的鍾、長條沉重的收音機、青年學生們深藍色的製服、水泥抹成的微微起伏的地面、還有那些模糊看不真切的橫幅標語。
他發現自己高估了讀取記憶的能力,他與依依欺泛黃的記憶格格不入,依依欺活得也太久了,如果皂青沒錯的話,依依欺似乎已有二百多歲。
“我想開火車!去看外面的世界!”皂青旁邊一個孩子突然大叫,他們的話題似乎突然拐向未來。“我想上大學!蓋大橋!”不知道哪裡又傳來一個孩子氣的聲音。
皂青有點不耐煩,他在人堆裡沒看到任何一個相似依依欺的孩子。是時候問問這些大人了。
毛毛費勁擠進孩子堆,裡面是一個語氣爽朗的男青年,戴著一頂工作帽,他蹲著向排隊的孩子們分發書籍,他身形強健挺拔,湊更近看,青年五官端正,一雙眼睛有活力的看著孩子們,寬闊的額頭沒有頭髮遮擋,說話中氣十足,這群時刻鬧騰的孩子們被他規製老實,皂青有些恍惚,這個人他似乎有印象,可惜很久不曾見到了。
皂青等到青年發完書籍、趁著孩子們藏起各自寶貝時候走上前,盯住青年的眼睛。
“請問,哥哥你有見過一個叫依依欺的孩子嗎?或者一個很好看的小男孩。”皂青選擇直截了當。
青年開朗的笑:“怎麽了?和那孩子吵架啦?有什麽大不了的嘛,還來找我告狀。”
毛毛急了:“我哪有……”
青年和毛毛開玩笑:“你就是有!我從別的孩子那兒知道了,孩子裡面就你們倆心思不好,愛耍小聰明,不然你來找我做什麽?”
皂青擺手:“我找他呀,我沒看到他在哪裡。”
青年笑著從兜裡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小冊子,一邊說一邊遞給毛毛:“送給你了!”皂青本能接過, 看著小冊子上印著的“鋼鐵廠安全手冊”幾個大字,心裡疑惑萬分。
毛毛抬起頭:“這是做什麽?”
青年哈哈大笑:“我都送你小禮物了,你可不準再向我打聽那小孩了!省的你倆又互相使壞!我可知道,你為了報復他諷刺你,故意往他床上撒水!”
皂青隻覺好笑:“有這事?”
青年意味深長地蹲下身子,用力握住毛毛捧著小冊子的雙手:“那是當然!看大哥哥份上,饒了他吧!兩個孩子打來打去的,多讓大人操心!”
毛毛鬼使神差點了點頭,皂青沒了操縱毛毛的能力,心裡暗叫不好,隻感覺到那青年輕推了一下肩膀,皂青福靈心至,身體順著那一勁後躲,一陣罡風從臉前呼嘯而過,月光下的醫護室劍影無數,皂青已來不及多想秘境記憶雲雲,遂縱深從高樓跳下,迅速遠離了那處是非之地。
落到地面的皂青心有余悸,衝著樓上黑暗大喊:“誰敢阻攔陰差拿人!”
陰影裡無聲無息,月光隱入雲層,等待他的是什麽也沒有。
皂青似乎若有所得,他攤開手,依依欺記憶裡那本《鋼鐵廠安全手冊》居然完好無恙得躺在他手心裡。
他一陣後怕,顫抖著翻開了那本手冊。
“白山鋼鐵廠。”
泛黃發霉的書頁裡只有這五個字。似乎是指引,似乎又是警告。
皂青來回仔細觀察這手冊,也沒發現出個所以然來,隻好將這件事如實上報,他多年來的公務員思維告訴他,要出亂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