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友好地拍拍毛毛肩膀，然後轉身應付其他孩子們。在泛黃老化的膠片中，青年看到了奇異的世界。

　　紅色碎石鋪的土路順著地勢起伏，院子外野草瘋長著，田野裡長出齊腰高的玉米，隔壁雞廠裡的黑色藏獒來回踱步，火紅的面龐、細細的毛汗、鋼鐵廠的工人來回搬運著煤炭，陽光孤兒院裡熱鬧非凡，等到阿姨把孩子們趕進屋學習，一行人才終於休息會。

　　劉洪國穿著沾滿煤油的背帶褲走過來，蹲在牆角的陰影裡抽煙:“發電機徹底歇菜了，主任叫你回去修呢……”

　　青年點頭示意知道了，他頗有興致地參觀這裡的建築;孤兒院呈長條形，三層樓高，俄式門臉上刻著建造年份，頂上插著紅旗，大理石溝壑在旗幟的陰影裡閃爍不定。他走近，旁邊傳來黃鶯般脆聲。

　　“怎麽樣?氣派吧?這可是過去很有智慧的學者建造的，據說本來要蓋教堂，球形頂、彩色浮雕、金色的耶穌……也不知道怎麽給蓋成孤兒院了。”青年轉頭，原來是毛毛在和他說話。

　　青年“哦”了一聲，然後耐心地蹲下:“我只是覺得這房子蓋得很美觀，想不到背後還有這麽多的故事。”

　　毛毛眼睛深邃明亮，從這雙眼裡，青年看到了一個黑白的自己。

　　“這些都是王奶奶告訴我的，我經常聽她講故事。”毛毛一隻手抱著胳膊，另一隻手不安分地扣扣這扣扣那。

　　青年來了興致:“那你還知道什麽故事嗎?我想聽。”

　　毛毛有點不耐煩:“你歲數明明比我大！知道的應該比我多吧?應該是你給我講故事才對。”

　　“我第一次在這嘛……你在這裡從小長到大，掌握的故事肯定很豐富。”青年笑眯眯找了個小板凳坐下，榫卯處被青年坐得“吱呀”作響，

　　毛毛狡黠一笑:“那我想出去，你把我帶走吧。”

　　青年一愣神，“可是田阿姨她們不準你們亂跑，外面有拐賣小孩的人販子，還有專門挖小孩心肝吃的妖怪，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吧。大不了我不聽故事了。”說完就要起身修理發電機。

　　“不是！”毛毛急忙拽著青年來到後院:“我是說把我領養走的那種！我不想在這裡生活了。”

　　青年隻覺得毛毛耍小性子胡鬧:“那怎麽行?你這麽小，長得又這麽好看，又聰明，等再大一點自然有好人家來領養你了。”

　　低矮的紅磚牆下，一個很可愛的小男孩泫然欲泣。他面前還有一個手足無措青年。“我很聽話的……你都說我又好看又聰明，肯定不會給你添亂的……”

　　青年大感無語，心裡暗暗叫苦:“我好言相勸，你這小屁孩非要順杆爬?”雖然這樣想，他還是很耐心地和毛毛解釋:“哥哥我現在只是個鋼鐵廠的技術員，一個月才十幾塊工資，你說說，兩個人靠這點工資怎麽生活呢?你要是跟著我就只能挨餓，起碼在這裡你有吃有住不用擔心溫飽，等你心智成熟了，再想這些事情吧……好啦，乖乖回去學習，哥哥我呀，要去幹活嘍。”青年趕緊甩開這個燙手山芋，他還得去修工廠的機器呢。

　　“真是奇怪，這孤兒院裡的孩子好荒唐……”回程路上，他和劉洪國搭話。

　　目睹了一切的劉洪國默不作聲，只是不停搓撚著煙葉。

　　青年於一個積雪化成稀泥的傍晚來到鋼鐵廠，也許是劉洪國生性悲觀消沉，又或者是那日淒冷的氣氛影響了他對青年的印象，從那之後，每一次見到青年，劉洪國便有長長的欲哭一樣的憂愁。

　　“你說，為什麽那裡有的孩子就很安靜老實，而有的孩子就那麽不安分呢?那麽小的孩子，居然有那麽離譜的想法……還想讓我領養他……我才剛到鋼鐵廠沒一個月呢……”

　　劉洪國卷上旱煙，車鬥在土路上顛簸著，烈日懸在空中，熱風襲來，他那顆不斷悸動的心反而平靜下來。車鬥裡工友們有一句沒一句閑聊開，青年身上散發的陰冷似乎也消散不少。

　　“人家小孩看你有學問，穿的還板正利索。憑你的模樣，別說是那小孩兒了，哪個大姑娘看了不迷糊呀！何況還是有學問的人！”旁邊一個結實赤膊的男人白他一眼。

　　“就是名字不太大氣，寧心……這名字聽著太別扭了，一個大小夥子為啥起這麽個名字?”旁邊一個乾瘦的黑老頭攀著欄杆回頭說道。

　　“人家那是書香門第！非得跟你家那幾個狗蛋鐵柱一個名你就舒心了！”坐在玻璃窗後的胖大男人故意譏諷著。

　　那乾瘦老頭有些不好意思:“那是小名！就是大家夥都叫慣了！”嶙峋的胳臂似遮似擋地蓋住溝壑縱橫的臉，人群裡瞬間爆發出笑聲。

　　劉洪國默默抽煙，他如照相機般掃過身邊朋友:乾乾巴巴精瘦的黑老頭、結實闖蕩的赤膊男子、車頭裡的胖大男人、還有坐在車尾的陌生青年……熱風鋪面糊住胸膛，汗水打濕的背心冰冷無比，拖拉機引擎咆哮著顫抖……環顧四周，他竟生出莫名的恐懼情緒，本該溫馨的時光如今回憶起卻陌生，仿佛是盛宴冷卻後表面凝固出白花花的粘膩脂肪，這是他關於青年最鮮明的印象，這本該是過去那個時代最光明最燦爛的日子，他卻被青年盯得遍體生寒，仿佛是已死之身徒勞的回光返照。

　　“我這是……怎麽了?你是誰?我又是在哪裡?我不明白……”劉洪國現在有很多疑問

　　青年眨眨眼睛，眼底掠過一抹驚異。

　　“我死了！你要為我報仇！”劉洪國發現自己開始發狂、那雙他從鏡子裡看了無數次布滿血絲的眼如今血紅，劉洪國看著自己嘶吼的模樣，他迷惘，他似乎經歷了天大的委屈才會說出這話。

　　他陷入了“莫名其妙”。

　　他看著那位青年，那位青年此刻也盯著自己，而非那個劉洪國的軀體。

　　他看著他點了點頭。

　　劉洪國更加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