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牛樂道別了。
這一天多,三個人都顯得很沉默,氣氛有些壓抑。
他們打算回海晏,明天就去下一個城市。
祁佳麗在副駕,臂肘支著骨灰壇,手支著下巴,車一顛簸,壇蓋把胳膊撞得很疼。祁佳麗揉了揉,下意識瞥了一眼骨灰壇,忽然瞪大了眼睛,“郝遠,好、好像不對……”
郝遠抓過壇子一看的瞬間,立馬踩住了刹車,“壽”字變成了“福”字。
“快給他打電話!”
“喂,你好。”說話的竟然是一個女人。
郝遠拿開手機,把名片的號碼對了一遍,並沒有打錯,“你好,你認識牛樂嗎?”
“認識,他在哪?”
“我也想問你他在哪?你是他公司的?”
“屁公司,我是他老婆,你在哪看到他的?”
“他剛離開海晏,我們兩個把東西拿錯了,你能聯系到他嗎?”
女人說:“要是能聯系到他,我還用等你們電話,他活著就行了,別說名片上電話是我的。”
女人掛了電話。
開車上了315,“就算追到喀什,也要把骨灰找回來!”
50多公裡後,浩武說:“我覺得可以停了,我們開得越遠,牛樂這半程變數就越多,他應該不會這麽快找到車,我們離近一點截才對。”
郝遠從路邊撿起一根兩米多長的棍子,把祁佳麗的披肩纏在上面,見到海晏方向駛來的車便不停揮動。
“車壞了?”有人停車問。
“你好,車上有沒有一個叫牛樂的?”
“神經病啊!”沒等郝遠湊近瞧,車猛地加速開走了。
一個急刹,又一輛車停下,一個脖子上戴著大金鏈子的板寸頭胖男人,抄起一個大扳手就往郝遠衝來,“小癟犢子!大晚上栓塊破布你招鬼呢!嚇老子這一身汗!你瞅瞅!”
郝遠攥緊棍子,三步成兩步就要上去,浩武趕緊攔在中間抓住棍子。
“哎呦哎呦!你還有理了!再瞅老子試試!”大扳手一拎一拎,像在掂著重量。
浩武忙說:“不好意思大哥,有人把我們的骨灰壇拿錯了,不知道他在哪個車裡。”
胖男人抽著嘴角,“你、你們,骨灰壇?”
祁佳麗忙說:“是啊是啊,沒有骨灰壇,我們沒法上路啊!”
沒有路燈,車燈的余光映著三個人的面龐,披肩被夜風吹得呼呼作響。
咣當!扳手落在地上,胖男人搐出一臉褶子,緩緩背過身,脖子縮得快要把大耳垂貼在肩膀上。背對著三人,他張大了嘴快速呼吸,閉著眼睛半天不敢睜開。
“你怕什麽?他不上好人的車,不會真的在你車裡吧?”
大金鏈子嘩啦一聲,胖男人靠在車門,“別、別過來,我沒抽老千,是他死命要上!與我無關!與我無關!”哆哆嗦嗦打開車門,胖男人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後排,丟了魂兒似的向前方開去了。
溫度越來越低,祁佳麗和浩武在車裡待著,後半夜的車越來越少,浩武想替郝遠但是被拒絕了。
凌晨四點多,一個人推著自行車慢慢走來。
“你車壞了嗎?”
“沒有,我在等人。”
“外面這麽涼,去車裡等多好。”
“你車壞了吧?”
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走路的時候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坑裡,雙腿不一樣長,騎著一輛十幾年前就很常見號稱“無級變速”的寬胎車子。
郝遠騎過這種車子,無級變速就是個騙人的東西,車把上有一個可以撥拉的橛子。撥拉一下,鏈子就會跳,從大盤跳到小盤,郝遠上學時候只要一撥拉,鏈子不是掉了就是斷了,最後隻好固定在出廠時候那個鏈盤。
不過還是有一些能完成變速的,少年便撥拉個不停,哢哢哢哢很酷很拉風,很快玩廢了,還是回到了出廠時候。
“鏈子掉了。”他說。
“你出發夠早的。”
“我是昨天傍晚才出發的。”
“你要去哪?”
“不知道,隨便什麽地方都行。”他把自行車放倒,撿起地上的大扳手,把口調到與螺母正好便擰了起來。
郝遠沒有幫忙的意思,坐在路邊抽起煙來,不曾想青年卻有著一匣子的話,只是郝遠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在和自己說。
“我在廣州出生,在上海上學,在北京工作,我是一個不合群的人,喜歡和一個人說話,但是沒有人喜歡和我單獨說話,我最害怕公司團建、害怕同學聚餐。可我又是一個不懂得拒絕的人,我學習過怎麽拒絕別人,但聚會之前我還是無法拒絕,害怕讓他們覺得我是一個孤僻的人。”
修了一陣,他點起一支煙,也給了郝遠一支,“我僅有的幾個朋友都在上海,下班後有大把的閑暇時間,但我不知道該幹什麽,除了喝酒就是刷劇,計算著每天的工資,在不超額的情況下吃吃喝喝。”
“後來我看了一部電影叫《轉山》,我下定決心要騎行,那個人帶著他哥哥的願望, 我帶著另一個我的願望。可惜這一路又讓我不停的後悔,你知道嗎,我要抽三四隻煙才能做一個起床的決定,我在帳篷裡刷著小視頻一直刷到手機沒電,然後我才可以往前走。可是我向前的動力卻是給手機充滿電、給充電寶充滿電,心裡惦記的都是我喜愛的主播這幾天更了幾個短片。”
郝遠沒有說話,他知道對方也並不需要回答。
“呼倫湖、沙湖、鄱陽湖、青海湖……我走了這麽多地方,可是和地下室又有什麽區別呢?”
他沉默下來,續了一支煙。
“你覺得像我這樣的人還有救嗎?”
郝遠看著遠處黑暗,如果在青島已經天亮了吧。
“我該上路了,謝謝你的扳手。”
“帶上它吧,我用不著。”
“我需要它,但是太重了。”
“那就在我看不見的時候把它扔掉吧。”
他笑了一下,撿起扳手插進背包,看著披肩說:“這面風馬旗會給你帶來好運的。”
“想提醒你一下,越往前走手機信號會越差,可能會影響你刷小視頻。”
青年怔了一怔,沒有說再見,不多時消失在黎明前。
天亮了,祁佳麗和浩武醒來,看到郝遠還是很有精神,過來的每一輛車都盡力揮舞。
“遠哥,我來吧,你去睡一會兒。”
郝遠把“風馬旗”給了浩武,卻說:“你留在這裡,我們去一趟茶卡鹽湖。”
“不是才離開那,怎麽又去?”
“315也許對他沒那麽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