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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阮與阿遠》圩3章 立冬補冬
  “小九還是那個毛病,總是愛心軟。”林老爺恨鐵不成鋼似的搖了搖頭,話語間多有遺憾。“沒殺,放那小兔崽子走了。”

  小田心裡反而更唏噓了。殺了,還是平視著對手,或許死了的人還能多得些英雄末路的嗟歎。贏了卻放了,就變成俯視了,九爺在他心裡一下子更上一層樓了。這一下子升得有些快,搞得他都有點暈高。

  最讚歎的是九爺,最摸不清的還是林老爺,小田心裡嘀咕,怎麽林老爺稍微動動心思,就能讓九爺變成他的刀子。

  “那咱們請來的人還剩三個?”小田有些憧憬著那場面。看熱鬧的總是不嫌事兒大。

  “對,也就這三五天的事兒,那兩個也應該來了。”林老爺抬眼看了看門外。天氣漸冷,還要抓緊時間,趕著路上沒積雪,河面沒上凍。“如果小九真的好用,那事情也該安排了。”

  .

  五天的時間裡,林老爺往宅子裡安排進了兩人。每來一人都要擺次筵席。阿遠聽著外面熱鬧的響動,就大概知道差不多是時候了。

  果然,第五天的晚上,林老爺到了阿遠的屋裡,隻留下一句話,兩日之後,帶阿遠去見那三人。如果贏不了,那就只能死。

  林老爺說這話的時候春雨也在屋裡,阿遠走了兩步想擋在春雨和林老爺之間,可一回頭,春雨也走了兩步,依舊死死盯著林老爺的臉,每一字都看到了。

  好在春雨眼睛小,他盯著誰誰也不知道。林老爺看都沒看他,轉身就走了。

  第一天是立冬。一年裡第十九個節氣。冬,終也,萬物收藏也。

  一來是到了這個時節,農事活動基本已經結束,人們相對清閑,二來是為了抵禦冬季的嚴寒,民間逐漸形成了“立冬食補”的習俗。

  還不到晌午,小廝就端著七碟八碗的進來了。“立冬補冬,補嘴空,九爺,這是今兒專門給您準備的午膳。”

  雖都是些大魚大肉,做得卻十分精致。阿遠想要壺酒,小廝們面面相覷。

  “九爺,您再等一天,明兒晌午給您送燙好的黃酒來。”

  “明天行怎麽今天就不行?”阿遠問。

  “林老爺交代過,服藥期間不能飲酒。明兒給一小壺黃酒,已經是破例了。”小廝見不好應對,就搬出了林老爺。

  阿遠擺了擺手,小廝們得了特赦似的一溜煙跑了。

  “明兒才行,今兒不行。聽著怎麽有點送行酒的意思呢?”阿遠嘀咕著。

  春雨和下人們在一處吃了午飯,回到房裡來,看到桌上這兩三倍於平時的飯菜,倒有些生氣。

  阿遠知道他為什麽生氣,卻不想接茬,岔了個話頭。“你看看有什麽你愛吃的,我也吃不了這麽多。”

  春雨氣呼呼地一屁股坐在桌子另一側的椅子上。叮叮哐哐把碗碟都推到一邊。

  阿遠見他這樣,覺得也繞不過去,索性就解釋了幾句。

  “他也未必就是那個意思,只是立冬有這麽個習俗罷了。你何必多心。況且就算他有這麽個意思,要用好酒好菜送我走,我也未必就走了。你說是吧?”

  春雨不搭理。阿遠倒了杯茶遞給他。

  春雨忽地抬手假裝不小心打翻了茶杯,一半兒灑在了地上,一半兒灑在了阿遠的袖子上。借著給阿遠擦袖口的工夫,春雨搭了搭阿遠的脈。

  姓林的每日按時按點按量送藥,果然精準。眼下摸這脈象,前幾日的虧空都被虛虛地填平了,想來等後天動起手來,

依然是感覺不到身體有什麽問題,事後放松下來反而會有衰竭之感,然後再填,再用,直到油盡燈枯。  .

  從第二天的晌午之後,春雨的眼睛就長在了阿遠身上。阿遠一回頭,他就又飛快地閃躲。阿遠索性就靠在椅子上盯著他。

  春雨被盯得沒法兒,隻好跑到窗邊倚著,窗下小桌上放著那把水紋軟劍,春雨一低頭剛好看到。兩三次伸手,都是還沒碰到便又縮了回去,後來索性拿了塊布,仔仔細細地擦了起來。

  一擦就是一下午,一下午沒個其他的動靜。阿遠覺得他都快把那劍擦出火星子了。

  立冬之後白晝更短了。過了晚膳天就徹底黑了。

  屋裡也黑了,沒人點燈,這黑色就從眼裡直直淌進了心底,把心也塗得瞎了吧唧的。阿遠想不明白這樣的黑暗對春雨來說意味著什麽,這麽個聽不見說不出的孩子,就靠著光和亮去感知周遭的環境。一旦到了夜裡,是不是這麽個人就徹底縮回到了自己的心裡,好像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未曾想過接納他。

  那春雨的世界到底在哪裡呢?

  自己可以五感俱全地活在這個世界,可真的就和它有關聯嗎?自己的世界又在哪裡呢?或許和春雨的世界是一樣大小的吧,一兩個至親,一兩段往事,一兩個盼頭。

  阿遠拿著燭燈走到春雨身邊點燃了。窗外黑得像是要把這屋子裡豆大的燭光吞沒了,可春雨還是怔怔地望著窗外,他那灰突突的眸子反而在這樣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明。

  阿遠拍了拍春雨的肩。單薄得就像紙片,所謂拍一拍,阿遠也無非隻敢用指尖碰碰。

  春雨倒並沒被驚著。他沒有愣神,只是有一些情緒無處安放,在這屋裡四處遊蕩。阿遠這麽一拍,他就凝神望向了阿遠,一時間焦慮、希望、愧疚、恐懼,還有很多零零碎碎又沉甸甸的情緒都擠在他那窄小的眼眸裡,濃得成了糨糊,化都化不開,糊住了阿遠的嗓子眼兒,忽然間說不出話來。

  虧了一陣秋風,吹散了些壓抑的情緒,在這屋裡流動起來,被抻長成了淒涼。

  阿遠張了張嘴,勉強說了句,是啊,一年快結束了不是嗎。

  也不知道他在答誰,也不知道他在問誰。

  春雨把擦了好幾個時辰的劍遞給了阿遠。阿遠笑了,問他:“明兒沾了血你還擦嗎?”

  春雨指了指阿遠,又在地上狠狠點了三下。然後點了點頭。

  “我只要活著回來你就擦?”阿遠摸了摸那把劍。本來冰冷的寒鐵被春雨捂得熱乎乎。

  “我是要回來的,一定會活著回來。只是我有些事情還是要交代給你,如果我回不來……”阿遠舌頭打了個結,沒說下去。或者說他腦子打了個結。到底自己在胡扯些什麽呀,一會兒說一定會來,一會兒說如果不回來。

  春雨捂住了眼睛。

  人家不聽是捂耳朵,春雨不聽是捂眼睛。這個世界總能找到個入口走進我們,我們也總能有個法子畫地為牢。

  只不過該發生的一定得發生。我們最終也只是畫地為牢。

  所以阿遠把春雨的手從臉上拿開。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這一下子就望穿了春雨的瞳孔,春雨隻覺得這眼神已經長在了自己的眼睛裡,閉不上也躲不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你是男子漢了春雨。你父親不也這麽說嗎?無論誰死了,你都要活下去。要學會自己站著,自己繼續向前走。”阿遠歎了口氣,這麽個乾乾淨淨的孩子,祖上世世代代濟世救人,比自己更應該活著。“我知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這兩年來你一個人在這裡,經歷了很多的不容易。只是你必須做得更好。所以你現在仔細聽我說,記住我說的每一句話。”

  日子就是這樣,不給你時間反應,不給你時間接受。所以有時候很多事情,就是一夜之間。

  避開了窗口,阿遠把聲音壓到最低:“我給你留了一個荷包,在我枕頭下面,小十二認得那是我的。如果我明天不能活著回來,你要和往常一樣,讓所有人都看不出咱們熟絡,姓林的會把你接回臨淮書院,也或許會把你留在這裡,無論怎樣,你就把這荷包每日帶在身上,小十二也一定會找你,無論早晚,你要等著他。我也把你父親藏身的地點告訴你,可不到萬不得已你絕不能自己逃出去找他,否則可能你、你父親,連帶著幫助你父親的那位姑娘,全都活不成。只要你沒聽說小十二的死訊,就必須等著他。除非他也死了,你才能自己想辦法。你要盡量得平常,平常到所有人都忘了你,沒人留意你,等到姓林的以為你自己都忘了自己,於是他也忘了你,那個時候,你才可以逃,你明白嗎?”

  春雨長長久久地看著阿遠,消化著這字裡行間的意思,還有情緒。消化著分離、死亡、忍耐以及獨立。

  上弦月在雲裡明了暗了好幾個來回,更漏又落了一滴。春雨終於點了點頭。

  阿遠告訴了春雨他父親的藏身之處。之後的事情春雨就都忘了,阿遠的這段話成了他今夜最後的記憶。他不知道他怎麽睡得那麽沉,沉得好像是要躲到自己的世界裡去,再也不要出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屋子裡空蕩蕩,窗外看守來來回回的身影也沒有了。春雨一骨碌爬起來,光著腳跑到阿遠的房間。門是開著的,裡面已經沒有人了。

  他走到床邊,手顫顫巍巍地伸向枕頭。然後忽然狠狠地把枕頭壓了壓。他希望永遠也不要看到枕頭下的荷包,永遠不要讓他親手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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