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剛剛聽了個聲響,僅一眨眼的功夫門口的守衛便衝了進來。阿遠站在窗邊沒有挪動,只是扭頭看著被他們踹開的房門。
房門吱吱扭扭,和門框子相互撕扯了一會,還是有一半掙脫了門框脫落了下來。
“一定要盯得這麽緊嗎?”阿遠問話時臉上沒什麽表情,也沒什麽血色,像一張漂白過的紙。
屋外影影綽綽也聚起人,進來的守衛有兩人,面面相覷一時語塞。
“九爺,您這話說的,我們只是怕您有危險。老爺說了,您尚在病中,要多留心……”
“怎麽稱呼?“阿遠打斷了這人說話。
“呃?”這人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二位怎麽稱呼?”阿遠的語調像他的臉色一樣蒼白。
“叫我小孫就行,他是劉三。”
“你們一會把我的門修好。小孫,劉三。“話雖是對這兩個人說的,可打二人闖進來,阿遠一直在看著那晃悠悠的門。
小孫也回頭看了一眼踢壞的門,的確有些過火了。只是個杯子打了,就如此大動乾戈,顯得倒有些不鎮定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旁邊站著的劉三是個黑瘦的年輕人,臉上總帶著些陰鷙,打進門到現在也沒說話。掃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劉三走上前蹲下查看。
碎片上有血,一眼就能看到。阿遠的手上也往下滴著血。雖然握著拳,血還是順著指縫滲了出來,又滴答到地上。這麽個面色慘白的人,手上還淌著血,大晚上的看著怪瘮人的。
撿起了一塊碎瓷片,劉三抬頭盯著阿遠。阿遠的目光從門上收回來,卻也只在他身上風似的掠過,又落在了地上那堆狼藉之上。
就這浮光掠影帶過的眼神,劉三卻覺得一陣發涼,像是一股子冷風從敞著的房門處卷了進來。
定了定神,劉三舉著那塊血乎乎的碎瓷片問:“九爺,這是何意?“這問話的語氣更像是審問。
阿遠摸到身後桌上的燭火,舉在那堆染著血的白瓷碎片之上,也舉在劉三頭頂,燭光幽幽,閃爍不定,像浮雲時不時地路過了月色。
阿遠就舉著燭火站著,半天隻說了句,“澹月照中庭,海棠花自落。“
“什麽?“劉三愣住了,阿遠明明就站在眼前,可這聲音就像是打很遠的地方飄來的,連阿遠手中舉著的燭火都沒有再多動彈一下。
阿遠沒說話,就任由劉三那麽愣愣地盯著。
這些日子半死半活的折騰,本來合身的衣服此時在他身上像個袍子似的晃蕩,在風裡鬼魅一樣飄著。
“呀!這手在滴血呀!“借著燭光小孫也看到了血跡。”叫大夫嗎劉哥?“小孫望向劉三。
劉三上下打量了一圈眼前這蒼白又冰冷、自己又不怎麽能聽得懂看得懂的人,擺了擺手,“不用,死不了人。“
小孫湊上來也看了一眼,伏在劉三耳邊悄聲說,“劉哥,是右手,拿劍的手……”
劉三還沒說話,阿遠還魂兒了似的忽然說了句,“沒事兒,我左手也能用。”說完轉身走到椅子旁坐下,把燭火放在桌邊。
劉三的目光緊緊跟著阿遠的身影。看到阿遠沉默地坐下,連眼皮兒都沒抬一下,也沒看自己一眼,劉三心裡有些怒火。
“我看他是故意的,不知道要往外傳什麽消息吧。”劉三咬著後槽牙狠狠地說。“九爺,我勸您還是安生一些吧。”
阿遠還是沒有抬頭,在桌上鋪開了張紙,用硯滴往硯台裡倒了點水,取了張紙包住了墨條,又開始細細地磨墨。“我不知道我還得怎樣才算安生。不喘氣兒了才行?“桌上是一款淌硯,墨塊在阿遠手裡一圈一圈地勻勻地畫著圓,時不時地從墨池中劃過一圈沾出些水來。屋裡很安靜,只有這磨墨的聲音不停不歇。“我還是勸你們安生一些吧。芝麻綠豆的事情也要踹門。”阿遠的聲音很輕卻很穩,像是從他手底下的墨塊中流淌出來的。很少很細,卻是深深勻勻的黑色。
劉三把腳下的碎瓷片踢到一邊,在地上帶出了一條長長的血跡。“你看他這樣像是手有事兒嗎?況且他自己也說了,左手也能用。”劉三從嗓子眼兒裡哼了一聲,吩咐小孫:“把他的酒帶走,傷病不能喝酒。”說罷轉身離開了屋子。
小孫悄悄掃了一眼依舊在低頭磨墨的阿遠,又看了看劉三的背影。一把抓起酒壺飛快地跟了上去。
一滴更漏落下。
阿遠還是沒停。非人磨墨墨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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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離開了屋子,在外面嘀咕了幾句,門外聚起的人便也都散了去。只剩下個破門還在那兒擺蕩。
墨條眼見著下去了一截,阿遠才停了手,起身把床上鋪的單子從中間扯開,一半疊了疊放在桌上,另一半撕成了幾個長條搭在一邊。
在椅子上重新坐下後,阿遠又從衣帶處翻出個小小的匕首。指頭長,薄薄的,像一片柳葉。挪近了燭燈,在火苗上烤了烤。右手攤平放在那疊了幾層的床單子上,左手握著那匕首,把手掌裡嵌著的碎瓷片一點一點地挑了出來。
這點兒似有似無的疼痛對他們來說都算不上什麽具體的感覺。阿遠的左手的確很穩,動作也很利索。一炷香的功夫,阿遠就放下了刀,用提前撕好的布條包好了傷口。桌上的布單子上留下了些血跡,阿遠又把匕首在上面細細地擦了擦,卷起了挑出的碎瓷片,扔進了屋角的字紙簍中。
雨零零星星下了些,很快也就停了,風從敞開的大門處吹進來,帶著些屋外的腐爛落葉的氣息,到了桌前也都飄散了,只剩下潮濕的秋風順著桌角爬上來,貼著寢衣透著涼。
這涼意剛剛好,讓阿遠足夠清醒地看看自己到底還能不能在下鍋前從砧板上爬起來。
重新靠在椅子上,他又想到了十二樓的那些日子。這樣一個一個的夜晚,自己處理傷口,自己包扎。有時候他都迷糊,自己到底是幹什麽的,是不是等離開樓裡能給郎中打個下手,或者在廚房幫工裡切點肉啊剔個骨啊什麽的。
十二樓的院子裡也有小醫館,可他不敢常去,阿阮那小子的眼珠子像是掛在自己身上的,動不動要去醫館裡找大夫閑聊幾句,打聽一下阿遠最近來沒來啊,什麽傷啊,要了點什麽藥的。阿阮那孩子待人熱情,見了誰都是笑眯眯的話很多,無論打聽什麽,架不住幾句寒暄人家就全說了。
想到阿阮,阿遠笑了笑,又很快紅了眼眶。這孩子已經有很多天都是從姓林的那裡拿藥吃了,不知道才有好轉的老毛病是不是又加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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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瞞了阿阮十五年,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按照阿阮的性子,一旦讓他知道了有人拿他威脅阿遠做事,他要麽把那人弄死,要麽把自己弄死,反正肯定是不可能當成個把柄被人握在手裡的。但是阿遠知道他弄不死姓林的,也不可能讓他把自己弄死,所以從來沒有給他透露過藥的事情,直到遇到了許大夫。沒有藥方,不知道成分,只能一點一點試,好在許大夫可信,醫術也夠高,雖然慢,但終究還是逐漸調配著換了新藥。本來想著這樣一來就慢慢好了,這事兒也就糊弄過去了,阿阮到頭來也不會知道,心裡也不會有什麽疙瘩。可眼下自己這邊的藥給不出去,阿阮一定會覺察到姓林的給他的藥有問題。
這樣也好,阿阮一定會找到許大夫,無論用什麽方法,這是阿遠給他留下的最後一個底,雖然希望永遠用不上。
只要找到了許大夫,阿阮就會知道這事情的來龍去脈,知道林老爺非可信之人。可阿阮怎麽也不會想到,這姓林的要把他安排去送死。
阿阮功夫再好,也敵不過王府的重重包圍,姓林的隻想讓他在咽氣兒之前死死牽製住王府的兵力而已。
眼下就算自己已經想到這一層,想要救出阿阮也是難上加難。阿阮找不到這宅子的所在,現在這宅子外面重重守衛,日夜輪班,別說自己這麽個大活人,連個消息也傳不出去。
姓林的如此許諾,到最後自己能帶走的恐怕也只有阿阮的屍骨而已。寒露一別,再見就要生死兩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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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阿阮還心心念念地要開個小酒館,只是自己還沒有把阿阮從這泥潭裡面帶出去過幾天正常人的日子,只是這一生還都在別人手裡攥著,被捏碎,揉成粉沫。
磨好的墨又有些幹了,阿遠提筆在紙上寫了些什麽,就呆呆看著那字,恍惚間像看到了阿阮的字跡。阿阮寫字都是自己一筆一劃教的,有時候寫出來的字兒混進去了自己都分不清。從小就是,好的壞的,對的錯的,阿阮都跟自己學。沒想到自己是個蠢貨,學到最後把小命兒都搭了進去。
紙上有兩行小字: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遠盯著那字看了半炷香,一把抓起來揉了。
阿阮不能死。
當年也是這樣轉涼的天氣,這樣半死不活的日子,自己從淮水岸邊撿回了阿阮,也撿回了自己這條小命。一路連滾帶爬折騰到今天,還不知道活著到底是什麽樣兒,一定要帶阿阮看看這人間。
酒一盅,茶一壺,月半櫳,風半屋。這命一條,人間一遭,要帶他走過所有的路,越過所有的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