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夜冥冥,舟行為小停。
野田藏水白,燐火出墳青。
阿遠的聲音飄在一片墳地之上。
無邊的黑夜抹去了地平線的痕跡,把天與地攏在了一起,看不見個盡頭,無論走多遠,都是闌風長雨,冥色淒淒。漫漫荒野墳場,分不清哪個埋的才是阿遠。
墳場裡纏繞著無數條黃白色的渾濁的河流,繞過一個墳頭,匯集在一起,又在下一個墳頭處分開。那河流的顏色就像是黃土地裡打出的井,混著泥土冒出的第一股水,又映著青白色的磷火,帶著詭異的波光,不知道從哪裡而來,也不知道流向哪裡去。這河水也沒個方向,一會子往東一會子往西,這一條還衝南流,下一條又向北去。
黃泉黃泉,竟是這等模樣。
阿阮就這麽在這荒墳野塚中癡癡地尋著。
循著阿遠的聲音。可明明是走近了,下一句又飄到了相反的地方。
“阿遠,是我對不起你。不僅沒個像樣的墓碑,連個無名的墳頭都沒有,讓你做孤魂野鬼。”
“阿遠,此生我哪裡也不去了,就在這黃泉路上的萬裡幽冥永生永世尋下去。”
“哈哈,想的倒是好!你不喝孟婆湯,不輪回轉世嗎!”這是誰在問話,聲音竟不像是人從嗓子裡發出來的。好像也不是要人用耳朵去聽的。
阿阮覺得這聲音好像就是從自己腦袋深處忽然湧出,炸開在這墳場,遠遠近近地拍打著一個個的墳頭激起千千萬萬地回音,快快慢慢重疊在一起,帶著各形各色的三魂七魄,彈回來滲透進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個毛孔,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腦子最深處,讓他暈得厲害。
阿遠那一縷遊蕩的輕言細語被這劈頭蓋臉落下的一句打成了碎末,變成了無數紛飛的磷火,灑在了黃泉水中,湮滅了。
阿阮沒有抓住,又沒有抓住。
好吧。那既然這樣,就把自己也挫骨揚灰撒在這亂七八糟的水流中吧。
轉的什麽世,輪的哪門子回。
都滾一邊兒去吧。
就是要粉身碎骨,也變成這點點磷火,任是閻王老子都拚不起來帶不出去。
阿阮調集全身的內力,沿奇經八脈運行大小周天,又聚真氣於雙手手掌之上發力,萬千磷火開始向他這裡匯集。先是星星點點,再接連成片,兩團本是微弱的火焰一相遇忽地就燒得旺了,那青藍色的火焰也不再幽幽暗暗,似有了燎原之勢。
他要用這無邊的磷火將自己點燃燒成灰燼。既然阿遠在這裡,既然找不到,他就要也留在這裡,彌漫在每一個角落裡,永遠糾纏下去。抓他去輪回?可笑,他要把輪回這二字從他自此之後的生生世世中抹去。
人生實苦,他既貪、又嗔、又癡,不配走入六道輪回。
貪,他這一生不到二十年,所貪無非是相依為命的那一點暖和氣兒,非得到不可,否則,心不甘,情不願。
嗔,阿遠沒了,他心生嗔恨,阿遠死無可尋,他就要讓所有攔著他尋找阿遠的人都無法得手,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癡,他是非不明,短短一生殺人好幾打,善惡不分,親手結果了自己唯一的至親,自此陷入昏暗、沉於妄念。
無邊的藍色火焰越聚越多,有幾處已經是火光衝天,連著東南西北胡亂流淌的黃泉水也跟著燒了起來。
好吧,既然你不知道往哪流,就跟著這冤魂之火往上去吧。
“阿阮,寂滅是菩提,滅諸相故。
佛者覺也;人有覺心,得菩提道,故名為佛。放下殺心,走出執念,人人皆可跳出苦海,立地成佛。” 火海中竟悠悠聚起了阿遠的聲音。從遠處兩團火焰之間,隨著一條扭扭曲曲的黃泉之水,擠到了阿阮的身邊。
阿阮咬牙發力,將那火焰的缺口瞬間點燃,幾團磷火連在一起,將飄著這聲音的一路流水也點燃送上了幽冥天空。
“竟用這等拙劣的伎倆誆我。裝成阿遠的聲音,永遠也裝不成他的魂魄,阿遠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那年清明,紅葉青苔地,涼風暮雨天,他和阿遠坐在一家臨街小酒鋪的門口,看著往來的行人,帶著紙錢,帶著祭品,帶著一身的風塵與羈絆,在細雨中步履匆匆。
“過得不苦嗎,阿遠?為什麽還要這麽多牽掛呢?”
“苦與甜同根同源吧。人世若還有幾分值得留戀,便是在這無盡的牽掛中了。”
“佛說無牽無掛了才輕輕松松啊。”
“只是這輕松價值幾何?輕而易舉、隨心所欲,到底是輕松還是輕賤?空空如也、無欲無求,到底是至明之境還是囊中羞澀?所以,佛若真是讓我放下,讓我無牽無掛,那佛就是極無聊的,有這等的佛,向佛的人也是極無聊的。背負著牽掛前行,才能越嶺翻山九死不悔。”
那個酒鋪那年出的竹葉青酒極好。喝一杯就一肚子清明的杏花微雨,濛濛水雲。
耆舊何人在,丘墳應已平。惟余竹葉在,留此千古情。
青藍色的火焰已經漸漸將阿阮圍攏了起來,燃得一人多高。
阿阮頭頂上又傳來了那個聲音,那聲音一會兒陰沉如幽冥暗雲,一會兒幻化成阿遠的輕柔,這會子又無比空靈,像是從天界漏進了這冥府。
“你們二人這一世緣分太淺,卻牽牽絆絆不願放手,強求是求不來的,你放手此生,我另許你三世之緣。”
“聽著很好,但我放不開。來生夠不著,先抓著今生。”
這一生經夠了世事無常,早就不信那飄在空中的好與暖,他一切溫暖的來源,都在和他一起從沒爹沒娘的幼年走到今天的那個人。
“好!好!”那聲音又變得深沉蒼老。
又他媽裝什麽閻王爺。阿阮的衣角已經被磷火已經點著。黃泉之水已經滾沸。青藍色的火光衝天四起。
“送他們回去折騰吧,是死是活是聚是散就不由我了。別在這弄壞了我這好山好水的一方美景……”
黃泉之水瞬間浩浩蕩蕩,波浪兼天湧,風雲接地陰。
濃重的水汽從縱橫交錯的黃泉之中升騰而起,從遮天蔽日的積雨長雲傾斜而下。萬丈磷火悄無聲息地褪去。
黑暗中有人推了阿阮一把,阿阮內力耗盡,像個空殼子似的,一推就倒了,一腳踏空,不住地往下墜。
“這繩兒本來細得很,緣也淺得很,只是這結兒系得太多,千頭萬緒的,解得我費勁,讓他們自己折騰去吧,有他們受的……”
那聲音又幽幽地從腦袋頂上傳來,這次又幻化成了個白面小生似的不男不女的聲音。
“這他媽到底是死了沒死……”
阿阮頭暈腦脹
……
身子底下軟軟的,那是床麽?阿阮想摸一摸,胳膊疼得完全僵住了,一下子都動不了。
腦袋底下墊的那是個枕頭麽?阿阮想扭頭蹭一蹭,肩膀連著脖子撕裂一樣,根本轉不動。
眼睛好歹還能睜開。
掙扎著撐起那沉得灌了鉛似的眼皮兒,竟是個整整齊齊的屋子。沒見過的屋子。
阿阮的視線還模模糊糊,似夢似醒之間有個聲音大喊著跑出了屋子。
“老爺!老爺!十二爺醒了!”
阿阮被這一聲喊徹底給叫醒了……
自己是做了一場夢嗎?到底還是被老五老八抓住了?又被抓回了這十二樓。
他斜著眼睛瞟向窗外,是一個黃昏,沒有下雨,天已經晴了。窗外是大片的竹林,天邊還有火紅的晚霞,透過竹林的縫隙灑進窗子。窗下有一方小桌,小桌上有個小茶壺,被晚霞也映成了透亮的胭脂色。
這裡的一切,竟都是自己沒見過的,十二樓每個角落自己都看膩了,都快把自己眼睛磨出繭子了。這到底是在哪。
也顧不上在哪了,口乾舌燥渴得厲害。他現在對桌子上那個茶壺極其渴望。他掙扎了半天想坐起來,但是完全沒一丁點兒作用。估計他要是能站在自己床頭看自己這掙扎著妄圖坐起來的一套動作,會發現,完全沒有動作。
他暗暗提了口氣。嗯,除了喘的氣兒,沒有一絲內息可用。
他又一寸一寸地感覺。好。左胳膊上是老四那該死的暗器,鎖骨下面也是,右肩膀是什麽……呃,是老六那一劍……不對,是老三……
到底是誰。
算了都想不起來了。反正這群人夠狠的,把自己捅成了這番模樣。
呃……他們好像也死了。誰死了呢?
阿阮覺得他可能腦子裡被雨淋的浸滿了水,什麽都是模模糊糊想不起來。
腦子裡的水往嗓子眼兒裡倒騰一點兒就好了。好歹讓自己站起來看看這是哪,阿遠又在哪。
門外一陣腳步聲,兩個人的腳步。一個走在前面,四平八穩的,一個追在後面,小碎步。
門被推開的時候,阿阮又閉上了眼睛。
二人走到了自己床前。
“這哪裡醒了?”
“方才是醒了的,眼珠子都轉悠了,老爺,小的還能誆您不成。”
“大夫怎麽說。”
“還是那套詞兒,就說流血過多,內力損耗殆盡,頭疾複發,又著了涼,種種加在一起,昏迷是正常的。”
“淨瞎扯,昏了三天三夜,這都第四天了,還正常?”
天哪……自己都睡了三天三夜了嗎?這倆人又是誰啊,這聲音,阿阮想破了腦子也不覺得聽到過。知道自己是十二樓老十二,自己還沒見過,這人……
“病成這樣,醒了還能用不能用?”
“老爺您別急,大夫說了,這是一天好過一天的,前兩天那麽凶險,人都要不行了,不也挺過來了。今兒早上燒都退了,剛剛明明是醒了的,估計就是太虛了,又睡下了。大夫不都說了嗎,十二爺年輕底子好,等醒了好好調養,十天半個月的就能行動如常了,不耽誤功夫,能用。”
自己到哪兒都是個物件兒,這都要死了,還被人琢磨著能不能再用用。
“小九呢?”
“九爺燒也退了,聽伺候的人說,今兒早晨有了些表情,知道難受了,還皺眉頭了。”
阿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