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阮的五髒六腑都翻江倒海得鬧騰了起來,心頭又似被瞬間點燃火光萬丈,魂兒也從這身子裡忽地一下飛了出去,橫衝直撞地亂飛。聽到這個名字,這句話,他幾乎要從床上彈起來了。
如果不是這一身的傷和差不多空殼子似的身子,他估計能跳到房頂子上去。
這個破身子,太不中用,每到關鍵時刻就完蛋。阿阮氣得更是頭痛欲裂。
他是想馬上睜眼睛馬上站起來馬上揪著這倆人問問阿遠在哪裡的。但是他的腦袋被這幾句關於阿遠的對話衝擊得嗡嗡直響,頭皮上每一個毛孔都在發麻,整個腦仁都被塞得緊緊實實,根本騰不出來地方來調動眼皮兒,也張不開嘴發出聲音,更別提站起來了,揪著人家是更不可能了。現在隻可能被人家揪著給他拎起來。
五官裡面只有耳朵還勉強能用……
那被稱作老爺的人輕輕出了口氣,接著問:
“那按大夫的話說,這就算是熬過去這一關了?”
這語氣四平八穩的,和這人的腳步聲一樣。
“是這麽個意思,大夫說了,只要二旬之內醒了,就算是挺過去了。今兒是第十五天,已經有些感覺了,估摸著離醒了也不遠了。”
小廝的聲音細碎,也和他那腳步聲一樣。這會子回話細聲細氣,全然沒了剛才那大喊醒了的氣勢。
“吩咐多加人手,小心伺候著。大夫交代的一樣的不能錯。耗力耗時照顧了十五天,不能功虧一簣,否則再壞了我的事兒。”
十五天?阿遠怎麽會在這裡已經十五天了?那這樣算起,自己看到阿遠棺材的那天阿遠就到這裡了?可當時棺材裡躺的就是阿遠啊!不會認錯的!那院子裡掛著的又是誰?秋風夜雨的,自己也沒上前仔細看看,難不成那不是阿遠?可那毒藥,自己這雙破手下的那毒藥,不是十二樓特製的毒藥嗎?不是見血封喉嗎?自己都不知道有解藥,這裡怎麽會有?
阿阮覺得自己的腦子裡一定裝了太多的水了。全都是問題,全都想不明白。
但只要阿遠活著就行。自己就算是傻了都樂意。
“你去再把大夫找來,看看十二是個怎麽回事,我聽著這氣息怎麽這麽亂,也不像醒了也不像睡著,別再出了什麽岔子,這倆人一個都不能出問題。我都有大用。”
“不用請大夫了,我醒了。”阿阮緩了緩,倒騰過來口氣兒。費勁把眼睛睜開了條縫。
“敢問一句有什麽大用啊?剁餡兒包包子?”阿阮現在心情好得很,雖然啥也想不明白,但阿遠還活著啊,自己也活著,還在同一個世上。挺好,一起剁了包成包子也行,反正在一起就行。
旁邊小廝模樣的人瞪大了眼睛。被他叫做老爺的人從鼻孔裡笑了一聲。
“你什麽時候醒的?”
“從你們進來之前吧。”
“那我們說的話你都聽到了?”
“都聽到了,聽得很開心。”
“那正好,不用我再費勁兒解釋了。”
“不用了。我想去見見……見見小九。”阿阮不願意當著外人稱呼阿遠,那是他們兩個的故事。有旁人在時,他叫阿遠小九,阿遠叫他十二。況且這老爺也是這麽稱呼他們,聽著倒很熟悉這樣的叫法似的。
他此時眼睛已經完全睜開了,正眨巴眨巴地望著床邊那倆人。
阿阮這雙眼睛啊,就像老五說的,不講道理得有神兒。就像小福子說的,寶石一樣的。
此時水汪汪地笑盈盈又可憐巴巴地盯著人,
讓人都沒法兒說不。 那老爺乾咳了一聲,扭過頭不看這眼睛。小廝也低下頭,退到了一邊。
“現在還不行。你這還動彈不了呢,先養好了身子再說吧。你也聽到了,小九這會子也緩過來了。你就安心養傷吧。”
阿阮急急地說:“我好了已經!”
“那你過來坐下同老夫一起喝杯茶。”這老爺邊說邊坐到了桌邊,似笑非笑地瞟著阿阮。
阿阮歎了口氣。低聲說,過不去……
老爺抬眼衝著小廝示意了一下,那小廝趕忙上來,畢恭畢敬地倒了杯茶端給老爺。
“你給我幹嘛!”老爺在小廝屁股後面踹了一腳。
“呃….呃呃!明白了!”小廝又端著茶往阿阮床邊去。被老爺一手拽回。
“你自己摸摸這溫度,還沒你手熱,這病人能喝嗎?都說了受涼受涼,你是覺得還不夠涼是不是!”
“呃!明白了明白了!”小廝愣了一下,點頭哈腰地拎著茶壺趕緊跑出去了。
“從哪兒找了這麽一個笨蛋……”老爺搖頭訕笑道。“現在找個好用的人比找個推磨的鬼都難。”說罷又望著床上躺著的阿阮道:
“你自打醒了就隻問了小九。你就不想問問其他的?”
“想。”阿阮脫口而出。
“那你問。”老爺靠在了椅子上。
“茶什麽時候能熱好?”
老爺像是被椅子背兒彈回來了似的又坐直了。皺著眉頭盯著這半死不活的人。這種問題……
“我是真的渴。”阿阮歎了口氣。
他這會兒不僅渴,而且餓。他要好好吃好好喝,趕緊站起來去看阿遠。阿遠還活著,自己要養好了身體照顧阿遠。
剩下的問題,他真的不怎麽感興趣。
“茶茶茶!”這老爺倒也像也是個爽快人,聽阿阮這麽一說,對著門口大喊。
“來啦來啦!”那小廝尖著嗓子老遠就開始回話,一路上就跟踩著自己的答話聲兒似的腳底下緊著倒騰到了阿阮床前。
茶還燙著,湯面上漂著茶葉。小廝扶著阿阮坐起靠在床頭,阿阮連吹帶吸溜的,三杯茶下肚,算是把這口欠了仿佛二百年的水補上了,一瞬間覺得人都活了,手腳不那麽僵硬了。
而且也不知道是因為喝了茶這身上得了點兒水分,還是坐起來了腦子裡進的水都順下去了。這會子好像也不那麽糊裡糊塗的了。
還以為能喝上個十杯八杯,三杯就不渴了……阿阮心裡暗暗嘀咕。阿遠說的果然沒錯。
剛來到這十二樓,阿阮還覺得日子過得不錯,不用費勁顧著溫飽了,可以騰出時間來玩了。那時候阿阮正是貪玩的年紀,三伏天的大太陽底下跑得跟個風火輪似的不停點兒,叫都叫不回來,非得是渴急了才想著回去,還沒進樓呢在樓下就喊著阿遠倒水阿遠倒水,阿遠那會兒也不大,也不懂什麽冷熱,早早地就專門把水倒好了放涼了等著阿阮回去喝,阿阮一進門抓起杯子就能喝個十杯八杯的跟水牛似的,喝的小肚子圓滾滾的捂著肚子直喊肚子疼。後來阿遠去醫館打聽也就學會了,阿阮那般口渴時,就是體內已經嚴重缺水,大口大口地喝涼水,水分卻不能完全被體內吸收.並不解渴,還喝得腸胃都冷了,而喝茶水呢,由於水很熱,湯面上還飄著茶葉,阿阮只能邊吹邊小口小口地喝,水就會被慢慢吸收,補上了體內缺的水.自然也就不渴了。尤其是品質好的茶,喝起來還能回甘生津,最是解渴。阿遠就換著法兒地尋各種好茶給阿阮喝,春天喝花茶,夏天喝綠茶,秋天喝青茶,冬天喝參茶。
一喝就喝過了多少個十二樓裡的一年四季,從相守喝到了分離,把個小不點阿阮喝到了個翩翩少年。
“喝茶跟飲牲口似的,白瞎了我這好茶。”老爺看著這阿阮一口氣喝下三杯後接著在這發愣,像是把魂兒給不小心忘在茶杯裡了。
被這麽一句打斷了往事紛紛,阿阮也回過神兒來。
“不白瞎,千金買斷顧渚春。顧渚紫筍,陸羽讚為茶中第一。顧渚紫筍分五等,除了直接供給皇帝祭祀宗廟的頭等茶,這應該是最好的了。”阿阮盯著那茶,心裡輕輕歎了口氣。
“你倒懂茶。”老爺有些驚喜地看著阿阮。
阿阮沉默了一小會兒。
“不怎麽懂,碰巧而已。”
的確是碰巧了。就是今年,那會兒才是清明剛過,阿遠就從淮陽城最好的茶行買來了這上好的顧渚紫筍,比眼下喝的這個還新鮮,聽說是要提前一年預定才行。那天阿阮吃完午飯就頭暈,一覺睡過去一個多時辰,醒來後也是這樣的嗓子眼冒煙。阿遠在一旁,給阿阮細細燙好了杯子,水烹沸了倒進茶杯又晾至八分燙,投茶於湯面,待茶自然舒展開來,茶香漸起,遞與阿阮。阿阮笑著說,喝個水費這樣大的工夫,阿遠也笑著答,知道費工夫你就慢點喝。阿阮還是小時候那毛病,但凡沒阿遠管著他,只要是渴了,抓起什麽喝什麽,涼的水、冷的酒、剩的茶。
食罷一覺睡,起來兩碗茶;舉頭看日影,已複西南斜。阿阮覺得,時光就會一直這麽靜靜地流淌,從阿遠手中流到茶壺中,從茶壺中流到茶杯中,從茶杯中流向他們的小酒館。
當時隻道是尋常啊。
阿遠,快入冬了,你之前說過你訂了上好的蘄門團黃,隻待寒爐對雪烹,共約試團黃。
阿遠,快入冬了,今年比往年都冷了些。你快醒來吧。等你醒來了,恰逢你晚歸,恰逢我未睡,等著我們相對小窗前。
一堆的希望,一地的扯淡,一腦門子憧憬,一生比單宣都薄的命。
可卻偏偏不信。
“還沒給您說句謝謝。不知怎麽稱呼。“阿阮順著那裝滿著阿遠的記憶想,想著想著,就想到阿遠要自己有禮貌。
如果不是阿遠,自己現在一定就是個胸無點墨,渾渾噩噩、滿嘴髒話、好勇鬥狠的小叫花子。
“我姓林。臨淮書院取我一個音,取這城池一個字。”
“那這裡是?!”
“寒舍臨淮書院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