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雖遠,萬兜沙師兄弟聽來猶在眼前。他們自小在山中王府長大,卻從未聽人說起過樓蘭翁主這段癡苦隱衷,估計因事關王府聲望,始終無人敢妄加議論,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不揭之秘。此時得知,自是嗟籲感慨不已。
樓蘭翁主老淚縱橫,難抑悲切之懷,盡管有萬兜沙等晚輩在旁,也全不顧忌,哀聲道:“子政哥哥,安比羅迦一直都沒有將你托付的口信如實轉告我,反倒數次跟我說,你因得不到我母親的恩準,情知婚事無望,早已自行回大漢長安京城去了。我向王府上下各各求證,眾人都是口執一詞,不由得我不信。我曾經想到大漢去尋你,但屢被母親以死阻撓,況且陌路千裡,人海茫茫,我實確也不知到哪裡才能找得到你。後來我……我身體不好,就更加無法成行了。”
閔大寬隱隱介懷道:“然則你就嫁給了安比羅迦?”樓蘭公主道:“此事說來話長。我知道你舍我去後,決意一輩子不再嫁人。卻想不到人生在世,諸事難料,不久便冒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來。”閔大寬欲知發生何事,立時豎耳聆聽。
樓蘭翁主道:“匈奴壺衍鞮單於死後,他的弟弟虛閭權渠單於繼位,按匈奴習俗,他本應該續娶哥哥壺衍鞮的那些老婆為妃,可他對壺衍鞮的女人一個也不感興趣,更不想立她們為後。那時安比羅迦為了爭取匈奴的扶持,主動到單於王庭走動,誰知那虛閭權渠單於早就傾心於我,向安比羅迦過問起我的情況,聽說我還活著,便想要娶我立為顓渠閼氏,也就是匈奴的皇后了。安比羅迦不敢輕率拒絕,又毋能應允,回來征求我和母親的意見。母親為著樓蘭大業當然有心讚成,可那時又實在是不得不多所顧慮,因為我……”樓蘭翁主欲言又止,猶豫片刻,才接著道:“因為我身體不好,也死活不肯同意。安比羅迦和母親奈何我不過,卻又不知如何回絕虛閭權渠單於才能讓他死心,左右商量,百般計較,何無良策,情非得已才決定讓我和安比羅迦成親,以絕那匈奴單於的非分之念。其實我與安比羅迦彼此……彼此都是苦命人。”
閔大寬淡淡應道:“原來如此。”樓蘭翁主深情地望了他一眼,握緊他的手續道:“那匈奴單於得不到我,自然不會支持安比羅迦的復國大計,甚至還威脅說要將山中王府的實情轉告尉屠耆,令府中上下重遭血光之災。安比羅迦領我等一家好不容易從尉屠耆的鐵蹄刀刃之下逃出來,雖然建了山中王府,對外人隻稱是樓姓富賈歸隱山林,從不敢透露真實身份,因有求於匈奴單於,才讓他知曉山中王府的底細,沒想到卻因我弄巧成拙。安比羅迦白費苦心無望借助匈奴之力復國,又懼怕尉屠耆知情之後會派兵剿滅山中王府,想著自己的武功已今非昔比,乾脆鋌而走險,先下手為強,潛回鄯善國都城將尉屠耆刺殺。大仇得報,山中王府也暫得安寧,但尉屠耆死後,鄯善的國政盡歸漢官掌治,大漢乃樓蘭國除的罪魁禍首,復國之計若無匈奴鼎力相助,就愈加難為了。是以之後幾近二十年,安比羅迦畢盡心機周旋於匈奴王族之間,所承受的屈辱重望實非一般人所能盡知。”
閔大寬歎道:“有道是王事靡盬,難以家為。他矢志復國,教你和女兒藍玉公主也一同遭受連累,內心多半負疚不安,自是苦不堪言。難怪在你突然失蹤之後,他不計前嫌,曾托人四處打聽我的行蹤,後來找到了我,想讓我幫忙一起找尋你的下落。我急欲知曉你何故失蹤,
便親自趕到山中王府去見他。”樓蘭翁主急切問道:“你答應他了麽?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麽?” 閔大寬道:“安比羅迦見面就一個勁的向我至表歉意,說當年確實是對不起我,望我看在你母親多年前已故,不要銜恨於懷。我不想再提起當年的傷心之事,隻管向他詢問你失蹤經過,見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匆匆離開了王府。不過,我在那兒第一次見到你的女兒藍玉公主長大成人的模樣,雖然只是與她打了個照面,但一眼看去便知道她是你的女兒,她長得和你青春年少時實在是太相像了。我見到她就像見到以前的你,無論如何也不能置你的生死不顧,自然心裡面是答應安比羅迦了。”
樓蘭翁主接續問道:“安比羅迦真的其他什麽事都沒有跟你說麽?”閔大寬道:“沒有,只是希望我能盡力幫忙找到你。”樓蘭翁主心有所思,卻不明言,簡單應道:“這樣也好。”
閔大寬憶往情深,打開話匣道:“祁霞兒,不用我說,你都應該心底裡明了,自從得知你失蹤之後,我是何等心焦著急,日不能安,夜不能寐。即使安比羅迦不差人來找我,向我托付重任,我同樣要去找你,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把你找回來。我踏遍西域、匈奴等地,南山北嶺,戈壁荒原大漠,烏孫、匈奴,康居、大宛,凡是能夠去得到的地方,我都已經尋遍,全無有關你的一絲聲訊,全覓不著你的一點兒蹤跡。最後我想,尚有一個地方我還沒找過,那就是大漢中土,所以我不顧一切回到大漢長安京城。幸好二三十年過去,傅大人已經離世,以前的同僚大多衰老得變了模樣,滄海桑田,人心不古,幾乎無人再認得出我,也無人再記論當年我違反軍令、辜負朝廷使命之事。我在大漢國土四處打聽,徒勞無獲,便在公孫大人的府上謀了一份雜差。公孫大人專門料理大漢的藩屬邦交事務,天南地北,五湖四海,交往人員甚廣,我盼望能從他所接洽的人中得到一丁點兒有關你的消息。”
樓蘭翁主道:“你沒有想過我已經不在人世了麽?”閔大寬道:“我始終相信你還活著。也早已鐵定主意,即使你化成了灰,我也要想盡辦法找到你的下落,掘地三尺也要將你的骨灰挖出來驗證,否則我今生今世都難得安寧。此次跟隨萬侍衛三兄弟前來西域,一者是要找尋閔兒,害怕她會同你一樣突然在世上從此消失,二者便是要繼續找尋你,不管有無結果,也應該給安比羅迦一個交待。”
樓蘭翁主詫異詢問:“閔兒是誰?”閔大寬道:“她是我在尋找你的途中,在匈奴南境撿到的一個孤兒。我膝下無兒無女,便收養她做孫女兒。她從小跟著我長大,跟著我到處找你,四處奔波流浪,嘗盡人間辛酸。我無事便教她讀書識字,教她練功習武,強身健體,如今她也成長得如花似玉一般,聰明伶俐,乖巧可人。”
樓蘭翁主轉問:“你後來一直未曾婚配成家?”閔大寬動情的道:“祁霞兒,我的家就在伊循城外的山崖之下,它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既然你都不要它了,我哪裡還會有家?”樓蘭翁主滿腹心事,盡化於斯言,顫聲道:“子政哥哥,我沒負你,是上蒼負了你我。”一把將閔大寬摟入懷中,號啕大哭,淚如雨下,情難自已。
萬兜沙師兄弟靜靜的呆立一旁,此情此景,實難不為所動,眼眶濕潤,遲遲不知該如何去勸慰兩位老人。是夜,五人在山上歇了一宿,次日樓蘭翁主擔心閔兒遭李晚毒手,便硬挺起身板來,決意要前往思歸崖向李晚要人。到得山下大道,走不多遠,發現路旁的一棵大樹上赫然新刻有字,近前一看,方知閔兒、甘延壽和歐陽華敏三人已經逃出思歸崖下的地宮,返回武威去了。
卻說甘延壽、歐陽華敏和閔兒離開了鞮汗山,一路向南行來,過了居延瀚海,不日便到居延城中。甘延壽向官府借了馬匹,帶著歐陽華敏和閔兒星夜火速趕回武威姑臧城,熟料城中早已亂成了一團。軍士處處盤查,警戒森嚴。甘延壽不明何因,向城中軍士打聽,有人認得他是甘延壽將軍,當即如實稟告。原來太子已經失蹤多日,張遠將軍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對外嚴禁走漏風聲,私下緊急布控人馬,全城翻查,四出追蹤,至今毫無太子消息。
甘延壽最為擔心的莫過於此,當下刻不容緩,急切領歐陽華敏和閔兒飛馬奔至郡治府衙,直投太守張遠的公堂。張遠將軍一見到甘延壽回來,如遇救星,顧不得過問其等遭遇,立馬將太子失蹤之情詳盡告知,同時派人火速趕去召回許方、范曄、劉堇等人共商對策。
原來那日張遠領兵與許方等人在水口鎮聚合後,次日還是找不到閔兒,即由許方率眾羽林勇士重去墜月沙洲察探。不巧李晚和麗姬適已離開,眾人撲了個空。許方與眾羽林勇士鬥膽留在墜月庵中蹲守了幾日,既不見主人回來,也不見有人造訪,以為賊人已經遁逃,無奈失望而返。
張遠將軍留在鎮上守護太子,連日發動民眾和官軍一道,沿水口鎮至休屠海南岸谷水河一帶方圓上百裡,一步一步深入搜找,然而仍是不得閔兒的下落,也無甘延壽和歐陽華敏的蹤影。待見許方之眾也是空手而回,為穩妥起見,便暫時擱下尋查之事,引領大隊人馬護送太子先行回到姑臧城來。太子因找不見閔兒,茶飯不思,神情抑鬱,整日把自己關在房中,有如辟古。許方、范曄、劉堇等人知其心思,莫敢多予過問,加倍小心伺候,但求相安無事。
有道是怕鬼鬼敲門,怕事事纏身。次日,張遠將軍早早來向太子請安,在門外連連叩見,房內始終無人回應。張遠將軍感覺情形不對,喚命服侍太子的差役從外打開房門。內閂兀自從裡面反扣著,用鑰鉤也無法開啟。張遠將軍斷定內中必有變故,趕緊將范曄、劉堇、許方等人一齊叫來,眾人在室外拍門高聲叫喊,裡面依然一無動靜。范曄性子急躁,擔心太子出事,抬起左腳猛力踹開房門,衝入房中。這一驚非同小可,但見房內空無一人,幔帳高掛,被褥收拾未動,窗戶虛掩著,太子已不知去向。
眾人猜測太子必定又是私自出走,即刻分頭在城裡城外尋找,嚴密盤查出城人等。到了晚夕,仍不見太子的蹤影,張遠將軍坐立難安,密令全城將士傾營而出,連夜清查城中各家各戶,煙花柳巷,權貴富賈聲色犬馬之所。假若太子是為情所困,鬱鬱寡歡,私下裡藏起來放浪形骸,沉湎酒色,放縱消愁,定難躲得過這番錙銖必究的搜尋。但窮街盡巷連續徹查了兩日兩夜,城中各處甚至犄角旮旯均已仔細翻遍,終是一無所獲。
許方、范曄、劉堇想著從京城一路而來的驚險,隱然疑懼太子會遭強人劫持,眼見滿城查找無果,即回到太子房中反覆詳細勘察,卻未發現有任何賊人潛入室內的跡象。許方細細思量太子自從見到閔兒之後的諸般情狀,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來,推測太子十有八九是找尋閔兒去了,那樣勢必重返水口鎮一帶,須得馬上帶人前去追趕。事不宜遲,遂與范曄、劉堇將此番想法稟告張遠將軍,匆匆帶領十多騎羽林勇士,即速趕回水口鎮,一路追蹤太子的去處。
一行人沿途打探,馬不停蹄,到得水口鎮又接連追查了數日,全無太子的半點兒蛛絲馬跡。正茫茫困惑不知太子所向,忽地得報甘延壽、歐陽華敏、閔兒三人已然回到了姑臧城,許方和范、劉兩位大人二話不說,急忙率眾趕回來相見。
留在姑臧城裡外盤查搜尋的其余羽林勇士也已聞訊,空手而歸。一班將士隨從和甘延壽三人團聚到一塊,已顧不上向主帥噓寒問暖,齊刷刷的盡皆望著閔兒,好像從她身上看到了太子的蹤影似的,巴盼她能說出太子的去向下落。但閔兒哪裡得知一二?自是只能令眾人大失所望。
甘延壽眼見眾手下心慌意亂全都沒了主意,便領上范曄、劉堇、許方、歐陽華敏、閔兒等五人,與郡守張遠來到太子下榻的房中重查端倪。裡面寢物器具一應如昔,下人絲毫未敢翻動。甘延壽細心查看了室內諸物,踱步良久,目光忽然停留在漆光可鑒的書案上,指著案面的一些碎微之物問道:“閔兒,這是不是女子飾容慣用的脂粉?”閔兒應聲近前細辨,回答道:“甘大人,這不是脂粉,是化妝易容用的膠泥末。”
許方、范曄、劉堇等人先前也見到了這許多散落在書案上的粉狀細物,但以為只是塵埃而已,皆未詳加留意。
閔兒俯下身去,在案桌下邊的地面上細細察看了一會兒,喚來伺候太子的下人問道:“此間屋子有多久沒有打掃了?”下人答道:“太子失蹤前日,剛剛打掃整齊,之後就沒敢再打掃過。”閔兒興奮起來,向室內眾人道:“我知道太子殿下幹什麽去了。”隨即從地上撿起一些物事遞到甘延壽、張遠、許方等人面前。
甘延壽定神一看,卻是幾根黃色毛發,不解問道:“幾根毛發有何稀奇?與太子去向有何乾系?”閔兒十拿九穩道:“這些毛發和案面上的膠泥應當是太子易改容顏時掉下來的碎物,想來他肯定是裝扮成一個黃發紅臉的西方人偷偷溜出去了。只要按此模樣畫影圖形,要找到他該當不難。”邊說邊以指在臉上比劃,頭手並用給眾人描繪了一番。她心思細膩,看著諸多改裝易容之物,立刻想到太子曾經改頭換面、假名隱姓跟隨她和許方等人前去墜月沙洲的熊模狗樣。
許方聽得閔兒這般說來,也想起那次太子喬裝改扮之事,趕即向甘延壽稟報,對閔兒所言加以斷定,大表認同。甘延壽覺得太子此等舉動甚是蹊蹺,謹請張遠將軍安排人手去找城門守軍比照核詢,不久果真查得太子失蹤當日,確有近似模樣的一個西方少年徒步出城而去。證訊傳回,眾皆振奮不已,原以為可能只是閔兒大膽猜疑,至時看來應不出其所料!
甘延壽立與張遠將軍商議,速傳軍令請上乘畫工照著閔兒的描劃及城門守軍所見速速臨影摹形,然後由張遠將軍在姑臧城張榜查候,甘延壽則親自帶上一張清晰圖樣,率領范曄、劉堇、歐陽華敏、閔兒以及許方為首的眾羽林勇士,出城前去追尋太子。一班人馬到了姑臧城外,照著圖形,逢人便問,在離姑臧城十多裡遠的一戶養牧人家,得知幾日前確曾有一個容貌相似的西方少年前來買過一匹棗紅良駒,因無錢付價,遂以珍貴的玉璧作押。甘延壽讓賣馬之人出示所押玉璧,一眼便認出其乃了無法師在紫雲台觀贈送太子之物,當下斷定買馬之人即是太子無疑。
因念這枚玉璧來自高人雅意,非比尋常,甘延壽托劉堇將之贖回,待找著太子再物歸其主。賣馬之人隻管求財,自然應允。一行人接著向賣馬之人細問清楚太子所去路向,沿途按圖索驥,望蹤追趕,發覺太子所走真個是前往水口鎮的熟道。
原來那日太子回到姑臧城中,因放心不下閔兒,心事難表,情絲難斷,自是獨個兒悶悶不樂。半夜裡輾轉反側,經受不住思念煎熬,決定私自去尋找閔兒。鑒於身份礙眼,記得前次易容的物事所剩頗多,便取出來對照前番喬裝模樣略去粗髯,改扮成西方少年,然後閂好房門,天沒亮就偷偷越窗而出,獨自一人溜到城門口,只等門開出城。守門將士雖瞧覺其人有些古怪,但哪會想得到他是太子殿下?全當他是異族之民,未加留意盤問。
太子到了城外,買得駿馬,取道徑向水口鎮而來,到得鎮上沒個準兒的東問西問,毫無閔兒的情況。苦惱找尋一日有余,正心煩意亂之際,忽見許方、范曄、劉堇領著眾多羽林勇士追到水口鎮來查找自己。顧念許方和一些羽林勇士前次見過自己喬裝改扮的模樣,害怕被他們認了出來,便故意躲進一戶船家的漁舟中,佯裝要借船打漁,酬與船家珠寶,吩咐其即速行船離開水口鎮,劃入茫茫休屠海上。
船家載著太子在一望無垠、碧波蕩漾的大湖中轉悠了大半日,見他渾然沒有打漁之興,又不肯回航靠岸,實不知這位雇主到底有何想頭,忍不住數次出言問詢,刺探謀歸。太子支吾以應,屢道:“時候尚早,你不妨再到湖上他處看看。”船家既收重酬,自是聽由太子差遣,放舟漂泊而漁。
向晚到得太湖當中的墜月沙洲,太子心念一動,欲到島上看看有無閔兒行蹤,便借口與島上人家相識要去拜訪,讓船家將漁舟劃到隱秘處停靠登岸。船家將信將疑,不太情願上島,要留在船中守候。太子想著前次見到哈邁德老爺恐怖的屍首,孤身一人到島上去不免心驚害怕,強邀船家作陪。船家奈何不過他,隻得勉強從之,下船與他一同登島。
太子領著船家循島林幽徑急急來到墜月庵前,但見孤庵寂寂,裡裡外外照舊尋不見一人,哪有閔兒身影?太子悵然不甘,欲高聲召喚閔兒,卻怕驚起船家疑心,乾脆借口找尋庵居相識,攜船家在庵外荒野間信步覓察。然而離庵愈遠愈顯荒涼,方圓裡許之外,已是人跡罕至,除了野禽驚飛、畜獸遁藏,盡是了無人煙。
船家看看幾近天黑,切勸太子早圖歸計。太子心神恍惚,想起此前閔兒在墜月庵內找到青龍寶劍之時的情狀,隱隱覺得她失蹤之後多半會重到庵中來過,於是又返回庵內踱覓有時。直至暮色蔥蘢,不敢再多停留,才打算和船家趕回船上去。卻在此時,驟然聽得有人摸黑向墜月庵行來。太子心頭一懍,欲知來人是誰,急引船家躲藏到庵舍後面窺望。
來人只有一個,卻是個漢子。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相貌,但見他快步從前門進到庵中,熟庭熟徑的上上下下、室內室外反覆探究,惆悵哀歎連連。徘徊逗留許久,自言自語道:“公主啊公主,我隻道你會在這裡等著我,卻想不到你終究還是要去找那個負心之人。他有什麽好?你為何總是恁地心心念念惦戀著他?”失意傷懷,恰似癡男怨女一般。
太子感觸其情,同病相憐,不由得好奇心起,欲看個究竟,遂示意船家不要支聲,兩人默默的伏在暗處窺聽。那漢子長籲短歎了好一會兒,又道:“你若然對他不肯死心,我倒要跟著你去,好好瞧瞧他將怎樣狠詐待你,教你知道誰才是對你真心。”言畢,心不甘情不願的舉步出庵,沿來路離開。太子覺得其人與庵主必有糾葛,便領著船家悄悄跟在其後。
那漢子直向北行,到得小島岸邊,躍上一艘小船,自個兒掌舵搖櫓,離島往東北湖面慢慢劃去。太子鍥而不舍,即與船家掉頭趕回漁船上,助其把槳繞島急急追到那漢子的小船後面,遠遠跟著。那漢子發覺有船隨後,看樣子像是漁家,便滿不在乎似的自顧駕船在望無邊際的大湖中行進,雖是夜色蒼茫,卻不失方向。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到得東北岸的一個小鎮,那漢子靠塢泊好船隻,然後徑投湖邊的一家酒肆而去。
太子讓船家就近泊船等著,自己隻身上岸跟到那酒肆門前,只見招牌匾額上草書“醉來香”三個方塊小篆,旁附匈奴蠅文,甚是醒目。其時鎮上大多數人家已經關門閉戶,只有這家酒肆兀自燈籠高掛,火光明亮,尚在營生。周遭附近黑漆漆全無一人,顯然那漢子已進入酒肆裡面。
太子走進酒肆大堂,卻見偌大的店中只有一位客人,很容易認出其正是自己一路跟蹤而來的那個漢子。光亮之下看得真切,那漢子不到四十歲年紀,皮膚白淨,衣著光鮮,一副匈奴人長相,甚是英俊,只可惜面目黯然無神。
店家正在為其看座伺候嘮叨:“呼延公子,你到這個時候摸黑才來,若是再晚得一些兒,小可就要打烊了。”那漢子道:“毛小二,我不是已和你說好了麽?須得候我至人定時分。若是更過得半個時辰我還不來,你再閉門收肆不遲。”那毛小二道:“公子是鄙店常客,自不會食言。隻怪鄙店本小利薄,等得晚了廚子會多要工錢,小可為維持生計免不得精打細算,還望公子體諒則個。”那漢子立地掏出一錠金子拍在飯桌上,大大方方坐定,揮霍闊綽道:“此金足夠你一個月的本錢,你且拿去,莫再羅皂。快快上些最好的陳釀佳肴來,本公子今晚要一醉方休。”毛小二得了重酬,喜滋滋的喏喏連聲,忙不迭回入下房準備酒菜。
太子走到離那漢子稍遠的一張方桌前坐下,感覺腹中饑餓,也吆喝店家要酒上菜。毛小二聽得叫喚,方知還有客人,慌忙迎了出來。看見呼喊伺候的是一個異族陌生男子,不識得他是何身份,甚感驚奇,先向旁邊那漢子探問道:“呼延公子,這位小客官可是您的相識?”那漢子怪怪的瞥了太子一眼,立馬搖頭。
太子見毛小二不來理會自己,反向什麽呼延公子恭敬叩詢,大為不悅,嚷道:“他是他,我是我,你莫要搞錯了!快去給我弄些吃的來。”毛小二已大概清楚情狀,便對太子不屑道:“小客官,眼下我這裡已無好酒好肉,只剩下一些粗糧糙面,不知你可是中意?”太子自小被人服侍慣了,哪懂得這些飯食有啥好次分別,即吩咐毛小二盡管端上來。
毛小二重回廚內,忙碌了一陣子,先給那呼延公子整來一桌精致酒菜,然後才給太子端上幾個粗面饃饃和一碗剩料泡煮的面筯。接著更把太子撇做一旁,隻管陪伺在那呼延公子身側,時不時給他斟酒倒茶,一個勁兒殷勤照應。那呼延公子酒入愁腸,連飲數碗,展胸吐氣,方始舒懷暢意。
太子眼睜睜看著面前的糟糠之食,難以下咽,不由得心裡來氣,對毛小二道:“店家,你也忒欺負人了,不是說沒有好酒好肉了麽?怎的那位客官能有珍饈美饌,而我只有這些硬如石塊、酸餿發臭的糟糕面食?這些是人吃的東西麽?快給我端上和那位公子一樣的美味佳肴來。”
毛小二假惺惺致歉,道:“呼延公子的酒菜是早已預訂好的,你突而其來,小可未曾準備,請小哥莫怪。”太子撒氣道:“我可不管,你趕緊按照他的菜樣去給我弄來。”毛小二道:“這個請恕小可實在無法辦到。”太子不高興的道:“沒有辦法你就自個兒去想,反正無論如何須得給我弄來,否則我就不吃了。”毛小二有心瞧他不起,見他任性霸道,也不再客氣的道:“你愛吃不吃,我又不求你吃。若是吃不下,付了帳另尋別處店家去。”太子氣不打一處來,卻不便發火,去摸口袋要找錢兩付帳,發覺口袋空空如也,分文皆無,即時怔住不語。毛小二隻道他理屈詞窮,便暫不睬他。
太子欲吃無味,欲付帳走人不能,呆呆的坐著不知如何是好。毛小二見他久久一無動靜,發覺有異,便真個要他先行結帳。太子進退兩難,局促不安。毛小二催逼再三,知道太子無錢付帳,當即臉色大變,凶巴巴的道:“原來你是個吃白食的,還挑三揀四,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既然付不起飯錢,便將衣衫押下。”
太子面紅耳赤,尷尬無地,想要找些值錢的隨身之物頂帳,奈何特加攜帶的珍玩珠寶已盡數抵付出去,此時哪裡還有可拿出手的家當?毛小二不管他情何以堪,伸手就來扒他身上的衫袍。太子著急,想要掙扎脫身。毛小二豈由得他!死死擒住他的胳膊,一邊解他的衣帶,一邊滿嘴汙言穢語,不停嘲笑譏諷斥辱。
太子狼狽之極,奮力與毛小二掙扭做一團。在一旁正飲得興起的呼延公子忽然開口道:“毛小二,你且放過這位小客官,他的飯錢記在我的帳上便是。”毛小二聽聞此言,才肯松開太子收手,口中仍沒好氣的道:“黃毛臭小子,你今日算是遇到貴人了,否則看我不剝掉你的幾層皮才怪。對你這等賤貨,合該給夠厲害的顏色瞧瞧,免得你以後還要再來混白飯吃。”
太子金軀玉體,臉薄皮嫩,厚不起顏面和毛小二爭辯,在騎虎難下之際幸得呼延公子資助解圍,急忙依禮向其拱手言謝。呼延公子見太子模樣斯文,談吐透著書生之氣,不似混帳撒潑之徒,便對他道:“本公子吃不完這許多酒菜,小哥不妨坐過來一起喝兩杯。”太子求之不得,欣然應請,快快坐到呼延公子的對面與他同桌,舉杯相敬,請教其尊號大名。
那呼延公子便是呼延鎮南。他十多日前在墜月沙洲被硬生生趕走,自是不甘心遠去,一直在大湖周邊一帶逡巡。此次打探得知木本清已隨萬兜沙、莫不明去見遠在西域天山的安比羅迦王爺,沒有個把月無法來回,即支走手下,私自潛返墜月庵想強會藍玉公主。不料藍玉公主帶著雪兒和靡旦前去找尋李晚未歸,赴了個空,心情抑鬱,才來到這家酒肆借酒澆愁。他沒瞧出太子是假扮的長相,以為他真是個西方人,便問他從何處來,姓甚名誰。
太子謊稱自己名叫鎬民,從大夏之西跟隨鄉族商旅來到大漢,不慎與鄉人走散,流落到此邊地靠打漁謀生。他已猜到呼延鎮南和墜月庵之主有交情,而墜月庵與哈邁德老爺之死不無乾系,遂不敢杜撰自己是哈萬德老爺的村上之民,以免眼前這位呼延公子知情顧忌,或多心探問之下,自己對答不上。呼延鎮南聽信太子所言,赫然大為釋懷,道:“鎬民小弟,從姑臧城往西去不遠便有你們族人,你既與遠道而來的鄉人失散,不妨就近到那裡尋求族人相助。”
太子佯裝全然不曉,道:“我還有件心事,未了之前莫求安身。”呼延鎮南追問何事,太子道:“我要找一位姑娘,她應該就在附近,可我偏偏尋不著她。”呼延鎮南甚顯驚奇問道:“她是你的相好麽?”太子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苦情難訴,垂眉不語。呼延鎮南見狀已心裡有底,歎道:“原來如此。”兩人同是失意中人,觸及心事,感慨良多,說話相投,當下便觥觴交舉,大碗喝起酒來。不知不覺之間,彼此均已有幾分醉意。
呼延鎮南興之所至,關心道:“鎬民小弟,你說你找不著心上人,不妨說來聽聽,她長得是個什麽模樣兒?日後為兄好替你留意找尋。”太子酒酣更思閔兒,遂將她的嬌俏體貌仔仔細細向呼延鎮南描述了一番,溢美之詞洋洋大觀,有過之而無不及。
呼延鎮南道:“這個女娃兒我似曾見過,她叫什麽名字?”太子微醺道:“我不知道她的全名,只知道她叫閔兒。”呼延鎮南恍然笑道:“我倒巧好識得其人,她的真名乃叫李玉雪,小名雪兒。”太子不知雪兒是誰,堅持道:“閔兒之名應該不假。”呼延鎮南道:“這可說不準。若是她看不上你,故意捏造個假名來蒙騙你,然後躲將起來,你到何處能找得到她?你知道她的家嚴身世麽?”太子道:“小弟與她是在道上相識的,確實不曾問起過她的身世來歷。”
呼延鎮南籲聲道:“這可就奇怪了。你連她是什麽來頭、家住何方一點兒都不清楚,彼此如何還能談得上情愛?我看你只是一廂情願,癡心妄想而已。”太子毋能以確鑿之情辯解,便求將心跡一吐為快,道:“即使如兄所言,也是值得。小弟自從遇見她之後,她就刻刻在小弟心裡頭生了根,再也割舍不去,難以忘懷。這幾日她本來好端端的與小弟在一起,突然卻不辭而別,莫知去了何處。”呼延鎮南認定雪兒便是閔兒,決然道:“這個我可知道,她是陪同她娘去了范夫人城,明日我可帶你前去找她。”
太子既驚訝又興奮,心想:“莫非呼延公子真的見過閔兒?還認得閔兒她娘?若說閔兒遇上了娘親,來不及向己等辭行而去,實確是在情理之中!”當下急切道:“敢請呼延兄將閔兒——抑或雪兒的身世家況告知一二。”呼延鎮南酒多佻薄矯情,故意賣弄關子道:“此節往後再說。我已答應明日帶你前去找她,到時你自己問她就是。不過我得把醜話說在前頭,見到她們娘倆之後,你會你的意中人,我會我的老相好,各忙各的,互不相乾。成與不成,就看你的本事了。”
他不願遽向太子說出雪兒及藍玉公主的身世門第,其實更深有苦衷。一者,當真以為太子和他分別戀上了對方母女,而他日思夜慕的是個有夫之婦,在太子這麽一個萍水相逢的年輕後生面前,實確難以啟齒。二者,依情推斷,必是雪兒怕惹出麻煩遭母親怪責,不敢將家在墜月沙洲之秘告知太子,故而他也不想言及墜月庵,以免透露此次冒昧偷摸到過庵中卻白跑一趟的不光彩之舉。他之所以願意攜助太子前往范夫人城找尋雪兒,乃是想有個名正言順的借口接近藍玉公主,好教她難以拒斥自己的愛慕之心。
太子不知呼延鎮南的用意,以為他多為自己著想,也就沒有強求對方勉為其難。此去能否找到閔兒,情知僅是一線希望而已,然而世間萬事皆難預料,無人能夠一開始就定出結果。呼延鎮南所說的雪兒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尚還不敢肯定,也心存疑慮,但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天下相似之人雖多,決不是個個都能如這般巧合,隻盼望那個雪兒就是自己魂牽夢縈的閔兒,好慰藉一番相思之苦。至於此番前去妥是不妥,只能等到見了雪兒之面再說了。
兩人各懷心事,放下話頭把盞相邀,以酒解悶。心苦酒不甜,兩人呲牙咧嘴的又喝了個半酣。毛小二害怕客人醉倒難以收拾,掐準火候提醒呼延鎮南時已夜深,明日還要趕路,不可酒醉了誤事。兩個失意之人仗著三分清醒,約定次日隅中就在此家酒肆門前會面,繼即拱手話別,分頭散去。
太子回到漁船上,告知船家自己明兒要到范夫人城去。因其地在匈奴境內,路途遙遠,太子身無盤纏,多有不便,不得已隻好厚著臉皮向船家討借。船家前頭收了太子價值連城的珠寶,實感過意不去,此時聽明其困厄,立馬答應。翌日一早替太子到鎮上把打到的魚兒隨意賣了,又添兌換了許多錢兩,為太子買馬備鞍,還將剩余的錢資大部分留給太子以應不時之需。臨別再加叮嚀一番,方才搖櫓行船,返程離去。
太子依約見到呼延鎮南,隨之策馬向北疾馳,穿越荒漠草原,一路向范夫人城急趕。呼延鎮南熟悉道途,彼此身輕馬快,不日便到了范夫人城中。
守城兵將對呼延鎮南甚是恭敬, 有如奴仆見到主人一般,殷勤相迎。呼延鎮南卻不理會他們,自個兒和太子用過午膳,便領太子徑直尋到城頭一株高大蒼勁、枝葉如蓋的胡楊樹下。然後歇馬下鞍,走至樹乾之旁,伸手探入枝椏處的一個枯洞之中,摸索出一件物事來,拆封展開端詳。
太子從後側偷偷瞧了一眼,但見那件物事卻是一方小小白絹,上面工工整整寫著“雪至”兩個漢字。行筆娟秀清麗,一看便知是女子所書。
呼延鎮南以絹覆面,深深吸吮數遍,芳香飄溢,如飲佳釀,熏醉莫名,珍愛莫能釋手。過得半晌,不將白絹放回原處,卻塞入自己懷中,對太子道:“我和你且在近旁等候,早晚當可見到要找之人。”兩人在胡楊周邊尋了一個隱僻的去處,躲藏起來。
待到傍晚,果見一位中年男仆來到胡楊樹下,也似呼延鎮南一般把手伸入那枯洞內摸探,發現白絹已經不在,裡面應是更無他物,便掉頭離開。呼延鎮南向太子使了個眼色,兩人當即悄悄尾隨在後。那中年男仆在弄裡街巷七拐八彎的走了好一段路,到了一家上好的客棧門前,熟悉的徑直邁步入內。
客棧以漢字記名,門額上刻著“范夫人郡邸”,與城同尚風雅。除了這家客棧外,城中其他各處門楣條幅牌匾也是漢文,只是大多數招牌上除了漢文,還附有匈奴蠅文符號。匈奴人本無正規文字,蠅文不過是一種粗淺的象形標記,讓那些不懂漢文的人識別其所示之物有何特別之處。此間客棧既稱郡邸,又無蠅文注解,想必是普通匈奴人不常光顧的高貴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