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鎮南領著太子不聲不響跟進客棧之內。客棧生意興隆,賓客五湖四海皆有,門庭熱鬧,店家分身不開,無暇顧及招徠呼延鎮南和太子。兩人尾隨那中年男仆來到客棧的牌樓後面,見到客舍幾乎都是一些上等小院,依照漢人習俗而建,仿如別墅公館一般。原來范夫人城昔為漢人所營造,城主因戰事死於爭戰,城主之妻率眾堅守城池,數次擊退來犯敵兵,得以保留下城池來。後人敬其威名,便將此城命名為范夫人城,眾多建設仍然依照漢人規矩。
那中年男仆走入一所小院之內,反手將院門關上。呼延鎮南急速快步而前,隔門叫道:“靡管家,你且把門打開。”裡面那中年男仆聽了,張開一條門縫探出頭來,看見呼延鎮南,微覺詫異,隨即滿面堆笑的道:“原來是呼延公子,你怎的尋到了這裡來?”
呼延鎮南道:“我在街上瞅見你賊頭鬼腦的瞎轉悠,料你必定無甚正經之事,故在暗中跟了前來。沒想到你居然在這仰貴的館所開了上好客院,是不是背著公主在外鬼混,金屋藏嬌哩?”靡旦辯道:“靡某哪有恁般能耐和膽量?!公子忒也折煞小的了。”呼延鎮南道:“你不肯承認,那我得進去瞧個究竟。”不等那中年男仆答應,即強行推門跨進院內。
那中年男仆正是藍玉公主的管家靡旦,他顯然還想向呼延鎮南多作解釋,奈何呼延鎮南已不請自入,要加阻攔也來不及,隻好主隨客便。呼延鎮南站穩腳跟,又向靡旦示意讓太子進來。靡旦不知太子是什麽人,正要盤問。太子見他是呼延公子的熟人,怕他多事,遂稍稍客氣,也昂頭挺胸大步而入。
靡旦不無為難擋在兩人面前,朝院內廂房看了看,小聲向呼延鎮南問道:“公子怎知藍玉公主住在這裡?”呼延鎮南答道:“在這城中還有瞞得過本公子的事情麽?”隨即取出一些錢兩偷偷塞到靡旦手裡。靡旦得了好處,立轉風向,點頭哈腰道:“那是,那是。請公子稍候,由小的先去給公主通報一聲。”不待呼延鎮南應答,便抽身快步走向遠離院門的一間高大廂房,推門進去。
呼延鎮南領太子留在院中等候回話。太子偷空環顧了小院一遍,但見院內甚是寬闊,四圍芳草如茵,清幽寂寥,無人走動。當中有一大圈低矮的花壇,蓓蕾綻放,爭奇鬥豔。左邊有塊空地可安車歇馬,余下各向分置房舍,建在草地上,雖然僅有數間,但皆是上等廂房,錯落有致,庭廊相接,算得是一個客居安身的極佳去處。
俄而靡旦從廂房內出來,一臉無奈,走回到呼延鎮南身邊低聲道:“公主讓我送客,不想見你。”呼延鎮南聞之黯然失意,即便早有預料,也難抑製尷尬不安、傷心落寞之情。他強作鎮定,輕咳了兩聲,手示太子,對靡旦道:“你去告訴藍玉公主,說是這位少年公子喜歡上了雪兒,專程趕來求見。”靡旦乍然一聽,大為吃驚,立時從頭到腳打量了太子一番,莫知呼延鎮南所言是真是假,猶豫片刻,重又回往廂房進門稟報。
藍玉公主聽說有位少年男子相中了雪兒,與呼延鎮南一道前來,正在院中等候,覺得簡直是癡人說夢,天荒奇談。雖不知呼延鎮南的葫蘆裡究竟在賣什麽藥,但為女兒著想,仍稍稍飾容整裝,款步與靡旦走出廂房來,要會一會屬意女兒之人。
呼延鎮南一見藍玉公主,急不可耐趨步上前殷勤問候。藍玉公主卻冷冰冰的對他道:“我出來不是為了見你,是想瞧瞧到底誰人看上了我的雪兒。
”呼延鎮南舉手招呼太子過去,向藍玉公主引見道:“這位是鎬民先生,少年商賈之秀,從西方不遠萬裡而來,一意要見雪兒。”他尊稱太子為先生,特地抬高太子身價,以搏取藍玉公主青睞。 藍玉公主細細端詳太子,見他一副寒酸的西方人模樣,哪裡像是經商謀利之輩?更不信其會鍾情雪兒!遂毫不客氣的衝呼延鎮南嘲諷道:“這少年是你哪位紅顏知己的孩兒?都長這麽大了,為啥我從沒聽你提起過?瞧他這怪模怪樣,滿頭滿臉黃毛,你居然稱他為先生!還敢帶他來見雪兒,不覺得害臊麽?!”呼延鎮南笑臉貼上了馬屁股,討好不成反被藍玉公主狠狠搶白了一頓,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煞是難看,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來。
太子莫名覺得藍玉公主有幾分眼熟,若說她是閔兒的母親倒還真像,心中暗喜,不顧更遭其挖苦譏訕,硬著頭皮向她施禮,恭恭敬敬的道:“晚輩鎬民,問候公主安好。”藍玉公主不予還禮,詰詢道:“你見過我家雪兒?”太子拿不準雪兒是否便是閔兒,裝作口齒不清,含糊其詞答道:“在下與閔兒……雪兒……結識已有些時日。”藍玉公主又問:“你既是西方商賈,為何言語舉止悉如漢人?”太子穩住底氣解釋道:“晚輩在大漢呆久了,入鄉隨俗,向慕上國風物,耳濡目染頗受教化。”
藍玉公主見他說話文縐縐起來,不像是別有用心之人,惡感稍去,便回頭衝著廂房裡喊道:“雪兒,你且出來認認,這位鎬民公子可是你的相識麽?”太子眼巴巴的望向廂房門口,刹那間熱血上湧,心頭狂跳不止。但見門口處應聲閃出一位妙齡少女,形樣兒真是再熟悉不過,除了閔兒還能是誰?當下情不自禁脫口叫道:“閔兒,原來你果真在這裡!我是鎬民表哥!”
他知道自己雖已易容,但閔兒聽到“鎬民表哥”這個稱呼不可能想不起是自己。然而那妙齡少女卻瞪著一雙大眼睛詫異地望著他,仿佛充耳不聞,神情陌生之極。藍玉公主也是疑惑不解,驚訝的向太子究問:“鎬民公子,你怎將雪兒喚作閔兒?”原來雪兒聽說有人來找自己,早已溜到房門內側向外探頭張望偷聽,待見母親召喚,立就現出身形來,沒料想即被太子錯當成了閔兒。
太子完全沉浸在狂喜之中,哪能分辨得出此雪兒非彼閔兒?聽見藍玉公主問話,口不擇言應道:“雪兒就是閔兒,閔兒就是雪兒。”藍玉公主絞盡腦汁也想不到太子會答出這等匪夷所思的話來,大受震驚,一雙妙目如同見到怪物一般狠狠地瞪住太子,責問道:“鎬民公子是不是得了什麽乖謬之症?恁般神智不清,胡言亂語?抑或找錯了人?”太子篤定的一本正經道:“我要找的正是雪兒。當初識得她之時,人們都叫她‘閔兒’,她也沒有糾正,所以我一直都叫她閔兒。公主若是不信,可以親口問問雪兒。”
藍玉公主琢磨太子說得煞有其事,扭頭甚遠的向雪兒問道:“你什麽時候認識了鎬民公子?他說的可是實情?”雪兒再也忍俊不禁,嬌滴滴笑道:“娘,我從未見過這個人,也從來沒有被人叫錯的事兒,他必定是鬼迷心竅弄錯了。”
太子聽著雪兒的話聲,不由得暗吃一驚。若是換了別人聽之,或許不會留意到她和閔兒在口音上的差別,但太子對閔兒那無時無刻不縈繞於懷的話音何等敏銳,這聲調兒豈是閔兒所發!急急循聲望了又望,卻見站在那門口之人赫然便是閔兒,哪能有錯?難道是閔兒真個故意不認自己?抑或嗓子不舒服?心裡頓時茫然一片,不安的關切道:“閔兒,你的話聲有些兒變了,是不是生病了?”雪兒明明白白道:“我不是你要找的什麽閔兒,也沒出什麽毛病。我說話的聲兒向來就是這樣,長大之後再沒有變過。”
太子陡然失望至極,整個人仿佛一下子從天上掉落到地下,全身酸軟無力,搖搖幾欲墜倒,口中喃喃自語道:“不可能,世上決不可能有和她如此相似之人。”雪兒望見他恍恍惚惚、魂不守舍的樣兒,隻道他著魔中了邪,乾脆大搖大擺走過來,在他面前大大方方、端端正正站定,直截了當道:“我的名字叫李玉雪,與您八輩子扯不上乾系。你不妨睜大眼睛仔細瞧清楚,看看是不是認錯人了。”
太子稍稍攝定心神,拿她從頭到腳細致和閔兒比較,方覺這個雪兒雖然與閔兒極為相像,但近看多少還是有可辨別之處。閔兒撅起嘴兒來,臉頰上的酒窩要深那麽一丁點;站在自己面前,要高那麽一些兒;頸項下的鎖骨要彎那麽半分,尤其是眼神,要攝人魂魄得多……。瞧著瞧著,絕望之情不能自已,心頭沉沉作痛,神慌意亂道:“原來雪兒真的不是閔兒。”卒爾間竟連下台階之類的言辭都忘了說,更不知接下來要說什麽才好。
藍玉公主凝視著他,甚感莫名其妙,問道:“鎬民公子,你癡癡呆呆盯著我的雪兒做甚?你確實是看中我的雪兒,成心來找她的麽?”太子回過神來,趕忙答道:“不是,絕對不是。我找的是閔兒,冒昧認錯了人,萬望公主恕罪。”藍玉公主板起臉道:“我這裡沒有你要找的閔兒,我們也不認得你的閔兒是誰,若是你認錯了,就快些到他處尋找去。”太子唯唯諾諾,連連拱手表明打擾失禮。
藍玉公主轉向呼延鎮南,煩惡道:“呼延公子,你還有什麽話說?”
呼延鎮南得知雪兒不是太子要找的人,頗覺有些意外,但他真正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件事情上,滿腦子裡隻想著怎樣討得藍玉公主的歡顏。見到藍玉公主睥睨嫌棄的對自己見責,情知搪塞不過去,急即巧舌如簧為自己和太子開脫道:“公主明鑒,認錯人乃世間常有之事。只因鎬民公子所找之人長得酷似雪兒,才致有今日誤會。不過因誤會結緣,也是一番天意,未必見得不是一件好事。”
藍玉公主冷笑道:“你道是天意,我看你是早有預謀,為尋借口前來,耍弄陰謀伎倆,故意作此安排。你休想瞞得過我!”呼延鎮南極力辯解道:“在下對公主一片真心,決計不敢有絲毫欺瞞之舉,更不可能子虛烏有硬生生捏造出鎬民公子的心事來。鎬民小弟,你說是也不是?”他把話頭扯到太子身上,切望其幫腔作證。
太子年少情篤,尚不解狂蜂浪蝶的風流是非,更不知呼延鎮南私下處心積慮之想。念及自己此來的確隻為閔兒,別無他意,便老老實實點頭。藍玉公主渾不理會,立命靡旦送客。
太子見此情狀,轉身便往外走。呼延鎮南卻癡楞欏的賴在原地不動,向藍玉公主懇求道:“我們兩人遠道而來,一路奔波,留下歇一歇,喝杯茶水都不成麽?”藍玉公主待他鐵石心腸,輕謾驅逐道:“不行。你趕快滾出去!”呼延鎮南嚅嚅囁囁,顏面無存。
太子回頭目睹呼延鎮南情迷心竅、兩眼直勾勾巴望著藍玉公主的可憐樣,又見藍玉公主雖然孩子恁般大了,卻仍豐容靚麗,韻味十足,無需舉手投足便已流露風情萬種,已猜到他們二人之間關系定非尋常。暗想:“看來這個雪兒的母親必定是呼延公子的意中人了。”有心要幫同伴一把,遂返回幾步,對藍玉公主道:“呼延公子對公主確是出於至誠,連日鞍馬勞頓,風塵仆仆趕到此地隻為投奔公主。無論如何,遠來是客,敢請公主能夠以禮相待。”
藍玉公主一點情面都不給,反唇相譏道:“你這個黃毛小子,輪得到你來教訓我麽?你與呼延鎮南本就是一丘之貉,他心裡想的是什麽,難道你不清楚麽?你有啥資格替他說話?乳臭未乾之言,徒添聒噪亂耳!”太子道:“公主和呼延公子之間有何過節,本人實確一點兒不知。但人非同於禽獸,貴在有情,君子不記較他人之小過,不惱怨常人之親近,不懷欺妄之念,不辱投門之客,是以為善。”
藍玉公主嗤之以鼻,不屑道:“你小小年紀就牛鼻子哄哄,裝模作樣,虛偽狡辯。以為在我面前賣弄些歪理,我就會尊你為上賓麽?有道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想來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太子不甚明了藍玉公主詬責中的深意,見她神情倨傲,即不卑不亢道:“本人好意相勸,句句發自肺腑,實望公主多體諒呼延公子的難處。然則公主隨口詆訾揣疑,端的是有些過於言重了。”藍玉公主愈顯不悅,呵斥道:“你這人呆頭呆腦,酸溜發臭,莫要以為在蛤蟆嘴裡插兩根蔥就能長出象牙來。呼延鎮南有何居心,你到底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假若你真的是什麽都不知道,就收緊舌頭給我閉嘴!”
太子從未見過有誰膽敢對自己這等放肆粗魯責罵,心裡來氣,正色道:“你算是什麽人?!竟敢叫本太子閉嘴,忒也無禮之甚!”藍玉公主嘲笑道:“什麽太子!瞧你這股孬酸勁,哪一國的太子會如你這番模樣?除非你是從狗國來的。”太子受辱,怒從心起,不甘示弱道:“本人乃堂堂漢國太子,請您放尊重些。”
此言一出,在旁眾人先是吃了一驚,旋即個個覺得滑稽可笑。藍玉公主怔怔的審視太子片刻,實在也把持不住威顏矜持,嘻嗤戲謔道:“你這個西方奴才,簡直是異想天開!即便給你多穿幾件龍袍,也全無漢國太子的半分形象,真個是要笑煞本公主了。”太子眼見無人相信自己的話,且聽得藍玉公主一味狂妄恣意羞辱,全不把他當回事兒,是可忍孰不可忍!激憤衝動難製,急將假扮的胡子頭髮一把抓了下來,繼而扯去臉上偽裝,露出真容,正氣凜然道:“你們好好看看,我到底是不是漢國太子!”
諸人見狀,大驚失色,張口合不攏來。呼延鎮南拽住靡旦的衣袖,哆嗦著舉手直指太子,結結巴巴道:“原來鎬民……此人……此人果真是漢國太子!”他雖然從未識得漢國太子,但自與太子相遇之後,始終見其知書識禮,氣宇軒昂,溫文雅致,頗有非凡品相,決不像是西方粗鄙之人,庸俗之流,因而早就在疑心其所謂鎬民公子的真實身份。如今得見太子自報家門,去掉偽裝,英姿颯爽,一表人才,當即深信不疑。
藍玉公主覺得此番突如其來的變化過於離奇,頃刻難辨太子真假,慎重質疑道:“堂堂漢國太子,怎會連一名侍從都不帶,隻身跟隨一個他國無賴之徒闖入到匈奴腹地來?還把自己弄成這般不倫不類的渾樣!若道僅為找尋一個名叫閔兒的丫頭,豈不更加令人難以確信。是不是此來還別有所圖,包藏禍心?”太子坦然道:“我的確是隻為找尋閔兒而來。”
藍玉公主想起那日在墜月庵中,曾經聽見閔大寬向歐陽華敏追問過他的孫女閔兒的下落,不知前後一老一少所找的閔兒是不是同一個人,遂問道:“閔兒是你的什麽人?”太子答道:“一個朋友。”藍玉公主追問:“什麽樣的朋友?能讓你自貶太子身份,甘冒不可估量的凶險?”太子為情所困,匆猝之下,窘迫、晦澀難以啟齒,搖頭苦笑道:“這個說來話長。”
藍玉公主雙目炯炯直逼太子,見他真性流露,言詞懇切,不像矯作撒謊,倒似真有難言之隱,這才緩和下語氣來,婉言開解道:“你我素昧平生,往後也不會有什麽瓜葛。你若是有何苦衷,說來聽聽無妨。”太子思慮再三,知道今日若是不把心事說穿,斷難在藍玉公主面前釋嫌,無奈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言起,隻得道:“我對閔兒一往情深,不辭千裡來此,隻為能見到她一面。誰知道卻認錯了人,無意間打擾了公主的清靜,請公主寬宥則個。”
藍玉公主凝視太子良久,悠悠歎道:“看樣子你這人不應是花言巧語、陰險狡詐之流,可你為何要與呼延鎮南這種奸宄齷齪之人為伍?”太子將遇見呼延鎮南結伴而來的經過約略告知,然後道:“我先前雖然不認識呼延公子,但結交之後,覺得他樂於助人,熱心慷慨,實不像公主所說的那般陰險叵測,教人避之唯恐不及。”
藍玉公主若有所思,不再追究他和呼延鎮南的交情,也不再似之前冷眼相待,換上溫和的口吻道:“如若你所說的都是實話,以漢國太子萬尊之軀,能為鍾情一個女子,願意孤身闖蕩大漠,也足見你用心之誠。”太子聽到知己之言,雖隻寥寥數語,但已感動至深,情不自禁道:“能得公主諒解,本殿下三生有幸。”
藍玉公主察覺太子資質不差,心性敦厚,謙謙然君子之風,確有帝胄之象,不知不覺對他油然生出好感來,較之前增添了幾分信任。關心道:“敢問太子殿下,在此城中歇駕何處公館?”太子道:“初來乍到,尚未尋得安身之所。”藍玉公主瞥了呼延鎮南一眼,心裡暗自有了計較,一改無動於衷的性情,征詢太子道:“敝人賃下這所小院,尚有空房若乾,如不見嫌,且在敝處暫歇一宿如何?”
太子心感突兀,本欲推辭。但看看天色已晚,人地兩生,茫茫然真個莫知往何處安身才好,實不如將就藍玉公主之邀,遂恭謹答應,施禮敬謝。藍玉公主見他舉止穩重,彬彬有度,心下愈加讚許,著即吩咐靡旦去給太子安排住處。
呼延鎮南眼見藍玉公主竟將太子留下,更是想賴著不走。藍玉公主慍言催促,呼延鎮南仍是寸步未挪。藍玉公主大感厭惡,訓逐道:“呼延公子,難不成你也想住在這裡麽?趕即知趣走罷,莫要學著那些癡男怨女、市井憨郎,死皮賴臉,有失體面。”呼延鎮南傍住太子道:“我和鎬民公子……太子殿下有話要說,再呆一會兒。”藍玉公主看了看太子,吃不準呼延鎮南是否真有事情向他交待,便權且退讓一步,領著雪兒回廂房去了。
太子老實巴交留在院中陪著呼延鎮南,耐心等著他張口,但對方愁容滿面,哪有什麽話說?一會兒靡旦把東邊緊靠客堂的一間空余廂房收拾妥當,過來請太子前去洗塵歇腳。呼延鎮南趁藍玉公主不在旁邊,向靡旦使個眼色,想要偷偷隨太子到客房裡去。豈料藍玉公主忽然從廂房內急步而出,阻攔道:“呼延鎮南,你還不走麽?”呼延鎮南心虛一驚,狡黠道:“我和太子正商量著呢,怎走得開身?”
藍玉公主咄咄逼問:“你們商量何事?”呼延鎮南無暇斟酌,信口瞎編道:“合計合計送他回大漢的事兒。”說完,拿眼色急急暗示太子附和遮掩。藍玉公主瞧得心底雪亮,憤然道:“你又在捏謊騙人。哪有什麽事兒商量?無非借口賴在這裡不走。太子殿下,我說的是也不是?”太子估計藍玉公主已在暗中觀察仔細,多半騙不過她,也不想騙她,便如實回答。
呼延鎮南嫌惡怨懣的橫了太子一眼,欲加駁辯。藍玉公主已氣得柳眉倒豎,粉臉發紫,叱喝道:“好個呼延公子!總當別人會像你一樣睜眼說瞎話麽!我明明看著你們倆在院中眼對眼的站了多時,壓根沒說上一句話兒,豈由得你抵賴!”呼延鎮南欲蓋彌彰,無計可施,低聲下氣哀懇道:“公主,外面伸掌難見五指,已是掌燈之時,就容在下在此將就一宿,好麽?”藍玉公主斷然拒絕,對靡旦厲聲道:“你還呆愣著做甚?作速將這個癡人扔出到門外去。”
靡旦有心暗幫呼延鎮南,但見到藍玉公主盛怒難製,已無回旋余地,隻得力勸呼延鎮南盡快離開。呼延鎮南連臉面都不要了,哪肯死心?又再苦苦央求。靡旦實在看不下去,表面上責備,實則是提醒他道:“呼延公子,你在公主面前說話不盡不實,公主怎能收留你?改日你竭誠將功補過罷。”話畢,強行拽住他的衣袖,硬生生把他攆出到院門之外。
太子心地和善,感念與呼延鎮南有同來之誼,不忍看著他落泊被逐,便對藍玉公主道:“眼看就要天黑了,城中客店想必已經關門肆業,呼延公子一人在外難尋安身之處。望公主體憫,暫且將他留下。”藍玉公主微微哂笑,道:“太子殿下必定有所不知,呼延鎮南在此一帶可說是赫赫有名,神通廣大。城裡的達官貴人,藝館名伶,哪一個不曉得他?怎可能會無他容身之處?你大可不必替他操心。”
太子本與呼延鎮南萍水相逢,相處之時從未了解過他的底細,但剛到范夫人城即見守城兵將對他俯首奉迎,已猜到他的來頭不小。然而此時急著替他向藍主公主說情,沒有細想,結果被藍玉公主一番知情之言堵住了嘴,也就不好再勉強說項。
呼延鎮南走後,藍玉公主待太子安頓下來,請他到院內客堂小坐,親自端茶倒水,重又問起有關閔兒之事。太子見她言詞懇切友好,待已如賓,當下便將自己隨甘延壽一行如何前往西域,屢遭凶險;途中借歐陽華敏之緣結識閔兒,飽受情絲煎熬;後因甘延壽、歐陽華敏、閔兒等人接連失蹤,自己喬裝私自外出尋找閔兒,才致巧遇呼延鎮南等等前後經過詳細說知。並趁機探問藍玉公主是否家住墜月沙洲,對哈邁德老爺之死及甘延壽和歐陽華敏的去向是否知情。
藍玉公主聽後,雖承認自己正是墜月庵主人,但謊稱攜同家人離開墜月沙洲已有時日,不知島上後來發生何事,更絕口不提萬兜沙、閔大寬等人為找尋閔兒和藏寶圖,已經押解甘延壽和歐陽華敏前去西域天山等情節。太子涉世不深,信以為真。
藍主公主顯得不無關切道:“太子殿下,你實在是不該私自外出。”太子道:“張遠、許方他們丟下閔兒不管,甘將軍和歐陽公子又不知是死是活,我若不偷將出來找尋閔兒,恐怕這輩子也見不著她了。”藍玉公主道:“若是有緣,他日自會相見。你如今自個兒冒險亂闖,須知張遠、許方等人何其擔心。你若遭遇什麽不測,有個三長兩短,一大群人都得為你擔當死罪,甚至誅連九族,他們的親人家眷也要無辜遭殃,這個乾系實確是太大了。”一席話說得太子汗流浹背,通靈開竅,後悔不已,但對閔兒仍舊牽腸掛肚,念念難了。
藍玉公主又道:“今後但凡諸事,還望太子殿下三思而行,千萬不可再任性魯莽,隨意胡來,徒害眾多身家性命。”太子虛心領教,道:“公主金玉之言,晚輩定會牢記在心,無日敢忘。”然則想到為著閔兒甘願赴湯蹈火,那管得許多?實難保證做到言出必行,便打住話頭,默然不語。
藍玉公主已猜透他的心思,安慰道:“閔兒聰明機靈,應該不會有事。你要找她,著令張遠、許方等人去辦就是了。”太子輕輕歎了一口氣,道:“他們個個看管我如收押犯人一般,哪裡肯聽從我的差遣?”藍玉公主道:“你是大漢將來的國君,算得上是他們的主子了,你的話,他們怎敢不聽?”
太子回想皇上對自己的冷落隔漠,心中迷惘,有苦難言,不無哀怨道:“世事難料,現今有誰會真心把我當作未來的皇上看待?父皇百年之後,還指不定由誰繼位呢。”藍玉公主道:“你是太子,自然是由你繼位,難道有人敢造反麽?”太子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趕即圓話道:“造反當然無人敢為,只是我多所顧慮而已。”
藍玉公主蹙眉細想了一會兒,道:“往後幾日你就在這院子裡呆著,哪裡都不要去,更不要私自到外邊走動。等我把事情辦完,親自送你回武威姑臧城去。”太子道:“不敢有勞尊駕,我自己回去便可。”藍玉公主道:“從這裡到大漢國境,翻山越嶺,黃沙戈壁,路途遙遠,人煙稀少,道上常有野獸出沒,你孤身一人,太過凶險。加之你對路途不熟,語言不通,如何能夠回得去?”
太子道:“我去找呼延公子幫忙,他把我帶到這裡來,想必會願意送我回去。”藍玉公主道:“你與呼延鎮南相識日短,交往不深,不了解他的為人。你前去找他,他怎麽可能會送你回去?何況他已經知道你是漢國太子,奇貨可居,恐怕更要生出事端來,到時你躲他還來不及呢。”太子不甚能解,疑惑問道:“公主是說,呼延公子有可能會在我身上打主意?”
藍玉公主道:“這個暫時說不準,我只是有這種預感而已。漢國太子,那可是價值連城的噱頭,匈奴惡人得之必定大有作為,難保呼延鎮南不會使出什麽壞主意來。”太子道:“公主怎的會這般揣測?”藍玉公主道:“我認識呼延鎮南已非一日,他向來重利輕義,做事別有用心,你對他還是多提防些才好,莫要上了他的圈套。”太子道:“我看呼延公子相貌堂堂,不像是居心不良之人。”藍玉公主道:“人不可貌相,你就聽我一言,千萬不要去找他。 ”
太子遲疑點頭,又道:“我去找匈奴官府如何?呼韓邪單於早已向大漢稱臣,匈奴國如今也是我大漢藩屬,那些王侯官吏應能提供交通旅途之便。”藍玉公主對此似已反覆思慮,坦誠道:“依常理而論,求助官府本應較為穩妥,然而太子殿下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呼韓邪單於表面上雖已臣服於大漢,但骨子裡頭仍是仇視漢人,其他匈奴王族更是滿腹心機,含怨匿恨,個個對漢人不懷好意,圖思報復。諸多大漢使臣持節受命堂堂正正而來,匈奴權貴尚且心懷叵測,圖謀加害,何況你是漢國太子,私自潛入匈奴國境,那些匈奴惡狼如何肯輕易放過你?隨便給你扣上一個越境冒犯之罪,你已是在劫難逃,更不用說其等一旦起了不良居心,將你扣押,要挾大漢朝廷,割地索財,強取豪奪,勢必會引發兩國爭端,重操乾戈,烽煙四起,生靈塗炭。到時不僅你要成為禍國殃民的千古罪人,恐怕大漢舉國上下也要危難重重,不得安寧。即便退一萬步來說,那些匈奴壞人只是簡簡單單把你殺掉,大漢朝廷責究起來,有誰會承認您是漢國太子?有誰來證明你的身份?替你申張正義?你豈不是白白冤死麽?慎慮到這些,我著實是最為擔心你去找匈奴官府,只怕無異於自投羅網,凶多吉少。”
太子聽得心如戰鼓,悚然驚懼,不敢再寄望匈奴官府的關照。然而左思右想,已無他計,似乎止有依照藍玉公主的囑咐方為良策。無奈之下,隻得答應藍玉公主,沒有她的準許,保證不出院門半步,只等她方便攜己同回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