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燈走在前頭，孔婉緊跟其後。從進洞的那個石台子往裡，是一條筆直的甬道，直通山石內部。甬道雖然修的極其規整，且每間隔十步左右就有火把燈台照明，但行走其中依然讓人覺得極其陰冷。走了七八十步的樣子，終於來到甬道盡頭，孔婉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好一個越王洞！

　　她腦子裡所想象的神仙洞府，也不過印象中的道台廳堂大小。可這越王洞，竟是如此之開闊！而且是由人力開鑿在山石之中，真是令人難以想象。這山洞裡，居然有幾片大小不一的湖澤，湖水上還修建有各種水榭樓台，用石橋相連接;東、西還各有一座足可容納百余人站立的石台，另外還有旁側別的洞府入口，曲徑通幽之所在，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金燈笑笑道:

　　“姑娘，咱這洞府還是挺氣派的吧?”

　　“真是神仙洞府！”

　　“來，這邊請。”

　　兩人順著一條小徑，過幾座石橋。路上偶有遇見當班的大小仆役，但總的來講，這麽大的的洞府人氣卻並不旺，比四時山莊的人少多了。路上還遇見了些漁夫模樣的人，但又不太像，在湖邊的小碼頭上收拾些魚簍之類的東西。

　　“那是……”

　　“哦，他們是專門聘的采珠人。”

　　“采珠人?”

　　“我們洞裡是有三個湖，最大的就是這片的流觴池，下有涵洞通著東海，故此上層有河蝦遊弋，底層有硨磲巨蚌，每逢春秋兩季可采取珍珠。南邊是撈月池，北邊是采星池，那兩個主要是養些菱角、蓮藕，還有些水生草藥。另外這裡也有挺多小池塘，你以後多逛逛就知道了。”

　　“哦……”

　　應該說，這越王洞真的比四時山莊要有趣多了。另外這裡人少，還清淨。兩人又轉過幾個濱水長廊，這才來到一處洞口————可謂是洞裡有洞。只見這處山洞被修成了一個月亮門的形狀，上面平整的地方刻著四個字:

　　三仙洞府。

　　洞門邊上，有個穿淡藍褂子的小廝，正無精打采的垂著頭，好像是看門的。金燈見他，過去彈了個腦崩:

　　“醒醒！孔姑娘來了！”

　　“孔姑娘，哦……那我先進去告訴少爺一聲。啊，孔姑娘進來吧，在茶室待會兒。少爺剛換了身衣服，正喂魚呢。”

　　“好嘞，哎，不跟孔姑娘報個名?”

　　“啊……我今天有點忙暈了，不好意思啊，孔姑娘。我是銀盞，和她一樣也是少爺的劍童。”

　　哦……這位大師哥的兩個劍童叫金燈、銀盞啊。也是獨特，步毓的劍童召雲、弄霞是兩個女的;戴真的寶辰、吉刻是兩個男的————這大師哥卻是一男一女。

　　孔婉跟著金燈走進三仙洞府。一過月亮門，她發覺這處洞府的風格又迥異於外面的越王洞。

　　這個洞府的空間是個狹長的走向，而且極不規整，看來是保留了較多的天然樣貌。進門第一個回廊其實是一列藤蘿架子，上面爬滿了自己不曾見過的怪異植物，看起來不像中土所有。而且，在這個洞府裡，自己耳側總能聽見滴滴答答的流水聲音，還有咕嘟咕嘟冒泡的聲音，似乎是有一汪活水在這個洞裡。水聲間隙，隱隱約約，還能聽見幾聲貓叫。

　　穿過藤蘿架，眼前出現了一間雅致的小院。進了院子，金燈先引著自己進了西廂房。這屋子顯然是個茶室，而且很講究。從整體的布置、家居陳設的品味，比杜莊伏牛堂要精致不少。

　　茶室置一桌二椅，

都是根雕作品，做的非常精巧。茶幾雕的是“笑口常開”，桌面光滑如鏡，桌角刻一個胖大彌勒，還有幾處特意留出的坑窪之處，用以擺放茶具;凳子則是取天然原木稍加琢磨，盡量保留其自然形態，樸實而有趣。桌椅邊是一面屏風，隔著隱約能看見後面放著煮茶的小爐子、還有個許多小抽屜的立櫃，有點像藥櫃，仔細聞聞似乎是有點藥材的味道，但主要還是茶葉的香氣。對面是個架子，也是以整木雕成，總體渾然天成，只在邊角刻了幾處靈芝仙草。最上一格放了三個玻璃罐，分別裝著曬乾的羅漢果、烏梅、秋菊;中間一格則擺了幾個紙盒，放著茶乾、桃酥點心、肉脯;最底下一格是兩個暗棕色的玻璃罐，裡面是泡著什麽東西。孔婉沒敢仔細看，但猜到是泡的藥酒，至於是泡人參、枸杞，還是虎鞭、鹿茸，這就不得而知了。　　“您坐，我去給您沏壺茶。”金燈說道，“您好喝什麽?”

　　“啊，我其實不太懂這個，隨便來點就行。”

　　“嗯……晚上喝別的茶擾覺，最好是酵茶，還能暖胃消食。普洱，您看怎樣?這個也快，沒那麽多事。”

　　“好。”

　　金燈轉去屏風後泡茶。不一會兒，就捧著個木盤回來了。剛在茶幾上擺好茶杯、茶壺，就聽見門外傳來了腳步聲，還有個人說著話:

　　“……唉，老二辦事這也難免。銀盞，你準備客房去吧，就我邊上那屋————啊，還是待會兒讓金燈去吧，畢竟女孩子。你回我屋，把明天來人的名冊整理一下，我回去還要再過一遍。”

　　說著，那人一挑茶室的簾子，幾步走了進來。孔婉循聲看去，不由得心頭一晃，一瞬竟是愣住了。

　　就好像天上明月，忽然飄進小屋一樣————又或者是，昆吾白玉化為人形。

　　這人也太好看了。

　　孔婉不是沒見過俊秀男子。實際上，自己今天前頭遇見的幾個師哥，就都有可圈可點的地方。可這個人，卻是一下就把那幾個全比下去了。豈止是那幾個，簡直全天下的俊秀兒郎都被他穩壓一籌。

　　可若說他哪裡好看，卻一時說不出來。

　　要說穿著，那的確是與前幾個師哥不同。江天劍派的通例，弟子都是穿青掛皂，所謂堂堂正正，清白世家;丫鬟下人，反而穿的花哨些。先前步毓、戴真他們，地位再高，也只能穿青布、藏藍衣裳。可這位，穿了一身朱紅綢緞罩袍，上面繡一條金鱗紫蟒;頭戴鎏金寶珠冠，下系百花攢簇子母扣————最特別的，別的弟子都挎一口寶劍，這位卻在腰間別著一根青竹枝子，與這身華服極不相稱。

　　要說相貌，倒也只是一張俊臉圓潤飽滿，眼睛大而亮，鼻梁挺且直，銀齒丹唇————並沒什麽特色，只是一般的中看。不過，仔細看的話，還真是幾處圓滑、幾處棱角，不多不少、恰到好處。好像一個寫的極其完滿的“永”字，八法齊全，容不得一點更改。

　　就這張臉，似乎有種迷之魅力，讓人越看越入神。要說的話，第一眼看到，只是驚歎這天地下竟有這麽好看的人;第二眼再看，心裡就覺得特別舒服，仿佛把亂糟糟的發絲一根根全給梳齊了一樣。

　　如果只是這幾樣，恐怕搜遍九州，還是能找出幾位難得一見的美男子的。可這位還有個獨特的地方:大凡絕美之人，都會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畢竟極致者往往孤僻，如冰山雪蓮，使人不敢心生非分之想。但這人不同，眉眼間自帶一種人間貴氣，華美卻不流俗，高而不傲，雅而不孤;如甘泉淘香米，似溫火燉白粥。

　　孔婉回了回神，心裡暗自想道:這便是那靈大爺，自己的大師哥?若不是先前有人提醒自己越王洞有個妙人，這回怕不是以為進水晶宮見了龍太子。

　　“你是孔師妹?”

　　“啊……是。”

　　正想著，那人冷不丁的已經坐到了自己對面的椅子上，自然的觀察了起起來，嚇了孔婉一跳。只見他和藹笑道:

　　“我是陶靈。這邊越王洞我是總管，但一般的，叫我師哥就行。”

　　“師哥好。”

　　哦……他叫陶靈。

　　“其實今天講道理我該去莊上的”陶靈接著說道，“但確實這裡有些事就沒過去。結果還真巧啊，晚上你就來了。事我都知道了，客房給你準備出來了。你是這就休息，還是再來點宵夜?”

　　“多謝師哥，我休息就好了。”

　　“哦?怕晚上吃多了，以後太富態?”陶靈打趣道。

　　“不，其實我在杜莊剛吃完……”

　　孔婉話說一半，就感到自己確實腹內有點空空蠕動的感覺。這……好像自己還真有點餓。但這話也太難說了，還是推卻了為好。

　　“別客氣嘛。既然都是要入門的師兄妹了，有的話我就不忌諱了啊————你剛剛是不是肚子叫了?”

　　“呵呵，是……是有點。”孔婉勉強笑道。

　　“餓了就吃嘛。當然，主要我也餓了。”陶靈樂道，“這麽晚了，你們應該是騎馬來的吧?騎馬最累人，在馬背上顛兩下，肚子裡食就沒了。我琢磨你在莊上，當著那麽多人面大概也不敢放開了吃，肯定吃的也不足興。來，這邊你放開了吃，隨便點。”

　　不一會兒，金燈端上來了一碟響油鱔絲，一碗馬蹄煮梨湯，和一盤紅糖糍粑。孔婉吃了點糍粑，喝了些梨湯，感覺好了不少。陶靈一邊嚼著鱔絲，一邊打量著她，問道:

　　“你之前在莊上，有些不方便問的事，現在可以問我。那邊的話……主要是老二老三他們負責，其實管不了太多事。嗯，咱們這一門，主要管事的就是我。你有啥請求找我就對了。我看你吃著飯心裡還是想事呢，來，說說看。”

　　孔婉剛才確實心裡在想事，被他點出來，隻得不好意思說道:

　　“不瞞師哥說，我是托揚州府的關系，才有幸拜入江天劍派。之前學過一些粗淺的功夫，對於修行一道完全沒有了解。我有點怕師父指導我時，看我笨手笨腳、一竅不通的……就……就責罵下來。”

　　陶靈聞聽此言，釋然笑道:“哈哈，這個你就不用擔心了。其實吧……就本門而言，掌門師父親自教的只有我和老二、老三。等後來小四、小五、小六他們入門的時候，基本功就是我來教的，然後再讓師父教些真本事。包括老二老三吧，也就跟師父學了一兩年，後來他沒耐心教了，就統統歸我教。基本上，咱這一門都我教的。你是新入門的，還是當今天子介紹來的，就算你每天只是讀讀這些個藏書、劍譜， 也不會有人過問的。當然啦，你要真心想學，我肯定好好教你，從最基本的開始，不會罵你的。你可以問問張滿他們，當年他們學的時候是怎麽樣，我覺得可能還不如你呢。”

　　哦……原來是這樣。

　　“但……為什麽呢?”孔婉有些好奇。

　　“這個……”

　　陶靈有些尷尬，一邊幫著添佐料的金燈笑道:

　　“因為我們家少爺最先入的門，學的太快了。後來老掌門再教別人都覺得笨，所以都留給少爺教啦。”

　　原來如此。嗯……但陶靈看起來不像是這麽厲害的人啊。怎麽說呢，雖然他長得好看的不似凡間人物，但穿的這身紫蟒紅衫也太豔俗了，一般的絕世劍客，都是白衣白袍的冷酷美少年吧?更何況，他連佩劍都沒有，隻插了根青竹枝子。

　　“哦，你在看這身衣服啊。這件是沒轍啊，這是當今聖上賞的，所以我就老得穿著。”陶靈笑道，“有點豔，是吧?我倒覺得挺威風、挺喜慶的。啊，還有這個竹枝子，我早上教那些外門弟子的時候忘摘了，不好意思啊。就是類似教棍的東西，反正就是教嘛，和他們象征著比劃一下。”

　　孔婉感覺有些頭皮發麻了。自己起初沒覺得什麽，但和這位靈師哥坐了一會兒，就發現自己心裡想的東西，都被他無形中摸得一清二楚。漸漸地，在自己眼裡，他的“形狀”似乎都發生了變化————頭上生角，面側生鱗，嘴邊生須……

　　他真的是龍太子嗎?

　　她感覺眼前一陣眩暈，接著頭腦便斷片似的昏沉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