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靈朝那黑色屏風走去。來到近前,就見黑屏風後隱隱綽綽坐著個人。隔著屏風,陶靈深施一禮,道:
“參見爵爺。”
只聽屏風裡一人驚喜道:
“是小蠻嗎?快快請進!”
陶靈小心的繞到屏風以內,只見烏黑屏風裡擺了一張桌、兩把椅子。桌上有幾道菜,當間是切了兩半的鹹鴨蛋,一碟花生米,一碟筍乾,就一碗八寶飯;邊上一杯淡茶水。一人身穿烏衣,正坐在桌後。這人眉分八彩,目若朗星,小黑胡子格外精神,看歲數要比陶靈大一些。一見陶靈進來,頓時面露喜色:
“哈哈!小蠻賢弟,好久不見!來來來,坐坐坐!”
陶靈聞聽此言,有些不好意思。“小蠻”二字,是自己的表字,只是不常用。知道的人很少,就連老二步毓、老三戴真也不知道。
眼前這個人,和自己可有著不淺的關系。他就是當今天子的親侄子,貞陽侯蕭淵明。打陶靈八歲跟著杜啟學藝就認識了,倆人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
見到故人,雖然在屏風以外口稱爵爺,但來到裡面,陶靈也就不再客套,徑直坐到了蕭淵明的對面。一坐下,陶靈就一改外面帶著孔婉挨個桌子敬酒的莊重神色,直接歎了口氣,眉頭微蹙,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蕭淵明笑道:
“賢弟為師妹籌辦拜師會,真是辛苦你了。”
陶靈一擺手,道:
“為師妹辛苦,那是應該的。就是我酒喝得多了點,需要靠內功順一順。你這茶我喝一口了啊。”
“喝吧喝吧。”
陶靈伸手拿過茶盞,喝了一口,出了口氣,精神這才振作了一些。蕭淵明打趣道:“江南第一的劍俠客,酒量也不行嗎?”
“我酒量不行。”陶靈說道,“誒不過————我師妹可真行,你剛才瞅見了嗎?”
“你這位新添的小師妹可真是了不得。”蕭淵明說道,“論喝酒,你可要向你師妹多多學習,平時也要多加鍛煉才行。”
陶靈搖搖頭,道:“我有內功支持,灌它個三斤也不是事兒,何必去練。若我想要醉的時候,不用內功抵禦,那麽我一杯也就醉了。”
“那你可厲害了,想醉就醉。這本事我也想學啊。”
“爵爺說笑了。說些正事吧,不然待會兒我真醉了,恐怕就不好了。”
蕭淵明一抬手,道:“不忙。我看看你。”
陶靈應道:“我還是老樣子,倒是爵爺您越來越年輕啊,有什麽喜事嗎?”
“沒有。”
“沒有?”
“也算有。我見了你,算是件喜事。”
“您看我還沒看夠呢?”
“沒夠。你長得好看啊。”
“確實。”
“哎,我說陶小蠻,你也不謙虛一下子?”
“嘿嘿。我和您謙虛什麽,爵爺您有事兒說事兒吧。”
兩人互開玩笑,這才拉開話匣子。蕭淵明正色道:
“陶靈,你武功蓋世,還天生一副絕世相貌。我雖然貴為皇親,也時常羨慕你。可有一節,你這江天劍派越王洞總管,沒有一把趁手的寶劍,這可太不像話了。”
陶靈一聽這話,有些犯難。蕭淵明接著說道:
“我先前也送過你幾把寶劍,是不是我外行了,眼光太差,這些劍其實有名無實?”
陶靈連忙搖頭,說道:
“爵爺這是什麽話。你之前送過我一對寶劍,一口洗心劍、一口照膽劍。
這可都是絕世的寶兵刃,我自己舍不得用啊,現在是我的兩位師弟步毓、戴真在用。” 說完,陶靈就覺得自己這話有些不妥。畢竟是人家送自己的禮物,自己轉手送同門師兄弟,確實不大好。於是他連忙又補充道:
“爵爺您放心。我現在的劍術,也不是必須用好劍才行。”
蕭淵明聞聽此言大吃一驚,道:
“小蠻,難道你已經是手中無劍,心中有劍————已達劍術之化境了嗎?!”
“這倒沒有。還是得用劍,我的意思是……沒必要特別的用什麽劍。”
蕭淵明問道:
“果真如此?”
“嗯。”
“倘若,我說假如啊。有一把絕世無雙的寶劍,你用不用?”
“這個……”陶靈略一沉吟道,“有,那就用。這不是沒有嘛,哈哈。”
說著,陶靈滿不在乎的打了個哈哈。蕭淵明心中暗挑大指,這個陶小蠻,骨子還是那麽的傲。雖然他看似平易近人,但實際上骨子裡傲得很。尤其對於他自己的劍術修為,更是極端的自信,甚至可以說有些自負。他這麽多年不佩劍,就是覺得沒劍配得上自己這手好劍法,寧可拿著根竹枝晃悠也不隨便找把劍。
既然他還是這副德行,那自己這回可來對了。
蕭淵明微微一笑,道:
“你說沒有?要我說,絕世的好劍你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
“哦?”陶靈眼珠一轉,道:“爵爺,你這話有點繞啊。和我打機鋒?”
“我給你帶了一樣東西,你看了就知道了。”
說著,蕭淵明拍了拍手,從屏風外進來一個書童,捧著一個長條的包袱。陶靈看出是兵刃,但瞅著不像是劍。蕭淵明從書童手裡接過,雙手奉上,道:
“請賢弟過目。”
陶靈接過來,在手裡掂了掂,有些分量但不重。撤去外面的包袱,一看裡面,不由得暗自稱奇。這一把細長的兵刃,確實不是劍,而是刀。
這把刀長約三尺七寸,刀身細瘦,刀柄刀鞘的紋樣很怪異。
“爵爺恕罪,我要看一看刀口如何。”
“無妨,看吧。”
陶靈將刀抽出一截,單單露出這一截,臉上便驟然變色。
這刀可太不一般了。它仿佛有種獨特的魔力吸引著自己,它在光線下的色澤、質感……都太不一樣了。
論天底下的絕世名劍,江天劍派可以說是集天下之大成。自己師傅杜啟的龍淵劍、師叔吳質的巨闕劍、燕棠的工布劍、還有英揚的魚腸劍,自己師弟的洗心劍、照膽劍……哪一把拿出去,那都是價值連城的好寶劍。
可陶靈也正因為見過的好劍太多了,所以在他看來,這些劍也都不過如此。什麽削鐵如泥,什麽龍吟虎嘯,什麽森然劍氣,什麽寒冷劍意……他看得多了,根本不覺得有何出奇。而且最最重要的一點,上述絕世寶劍的擁有者,他可以負責任的講————沒一個打得過自己的。
所以他想要的,從來不是什麽鋒利的好劍。他自己的劍術足夠好,鋒不鋒利已不重要。他隻想要一把特殊的,獨一無二的劍。
而那些劍身上,沒有這個特質。
但今天,在這把不知名的長刀身上,陶靈竟發現了這一點。
陶靈將寶刀還鞘,沉默不語。蕭淵明一看他神色,心裡便知這回是對了,於是問道:
“賢弟,你看這把刀,如何啊?”
半晌,陶靈說道:
“我看它的樣式,像是一把苗刀,但製作的工藝不像中原所有。我鬥膽猜測,這把刀,是把鶓人砍刀,我說的對嗎?”
蕭淵明點頭稱讚道:“賢弟不虧是內行人。這把刀,就是前些日子,官兵與鶓人交戰時所繳獲的。”
陶靈惋惜的撫摸了這把鶓人砍刀,遺憾道:
“確實是把好刀,可惜我不會用刀。如果是劍……”
“有刀,就有劍。”蕭淵明說道。
陶靈略一想,便猜出幾分,道:
“爵爺,您是想讓我去調查這把刀的來歷?若是找到打刀的工匠,叫他給我也打一口寶劍,是麽?”
“聰明。”蕭淵明讚道。
誰知陶靈聽到這裡,搖了搖頭,竟是不太樂意的樣子,說道:
“爵爺,我是很願意幫您這個忙。可是,據我剛才的推斷,這把刀出自鶓疆,而非中土。我要找到打這把刀的能工巧匠,需是要去找幾處鶓人營寨。這鶓人營寨都在滇、黔一帶,為了打一口寶劍讓我跑趟雲南……這要是幾年前還行,可現在我總管越王洞上下的一乾事務,實在是脫不開身。就是湖廣、湘潭一帶巡查妖跡,或者去南京辦事,這是我的應盡的義務,我義不容辭。但為了一己之私,就跑到這邊陲蠻荒之地,放下這邊不顧,我恐怕是不行。爵爺,不是我駁您的面子,這事我不能答應。”
蕭淵明聽完陶靈這套話,撫掌大笑:
“賢弟,你好糊塗!”
“啊?”陶靈不解道,“這是何意?”
蕭淵明說道:“賢弟,你久在湖廣,怎麽不知道這鶓人在湖廣地界也有幾處營寨?”
“果有此事?在哪?”陶靈驚訝道。
自己身為江天劍派杜派大弟子,時常在湖廣境內追蹤妖跡,為民除害,卻不知道在這荊楚之地竟然有鶓人居住。
“在綏寧。”蕭淵明說道。
綏寧……原來如此。陶靈明白自己怎麽不知道了。這湖廣境內的大妖,有幾位是受供奉的,與江天劍派定了規矩互不相擾。這裡能耐最大的三位:長臂叟、金鳳娘娘、九阿公,就住在靖州一帶。這裡是湖廣、貴州、廣西交界之處,人煙罕至。三位大仙在這裡清修,江天劍派弟子從來不敢過去叨擾。綏寧就在靖州地面,故此陶靈從未去過,也就不知道這裡有幾處鶓人營寨。
“哦……那這麽說……”
“我的人已經打探清楚了,這把刀,就出自綏寧的一處鶓人營寨,當地人叫瓦鳴寨。”
陶靈點點頭。蕭淵明接著說道:
“另外,這確實是我想幫賢弟尋一口寶劍,這事不假,算是咱倆的私事。但另一方面,這次我有勞賢弟跑一趟綏寧,也有一件公辦之事。”
“嗯?說來聽聽。”
“我想通過你們江天劍派辦一件事。我的想法,是以劍派作中間人從中作保,讓我們朝廷與鶓人互市做生意。這事要是談成了,賢弟你可是大功一件。些鶓人手上的技藝寶貝可多。他們的營寨並非建在窮山惡水,都是精挑細選的風水寶地,有礦井出金銀鹽鐵,有桑田,水田,茶園,果園;魚米豐饒,極其富足。若真能雙方互市,首先免除雙方軍民交戰之苦,這是一利;互市之後,你們劍派中間作保抽成,多一出進項,這是二利;你有機會為自己尋一口絕世無雙的好寶劍, 此乃三利。有此三利而不為————賢弟,這可太不劃算了。你是聰明人,這等好事,不需要我再多說了吧?”
陶靈皺了皺眉,說道:“按爵爺說的,我覺得鶓人生活可是很富足,又有什麽可交易的呢?人家不缺糧食,不缺鹽鐵,不缺綢緞;瓜果蔬菜都自給自足,也不缺鍛造紡織的技術,哪有需要朝廷的地方呢?”
蕭淵明笑道:“他們缺的東西,就是這桌子上的東西。”
“嗯?”陶靈指了指桌上的碗筷,說道:“莫不是缺玉石筷子?”
“然也。”
“這怎麽講?他們造的出這麽好的刀,造不出幾個鍋碗瓢盆嗎?”
“賢弟,你還真是在山洞待時間長了,果真成了“上仙大人”,不食人間煙火。這些器具要做得好做的精致,也不是簡單的事。況且,鶓人雖然也有些陶罐瓦罐,終究比不上官窯的瓷器。因此,這一遭去,就是要讓你帶一批瓷瓶瓷碗,再帶一些常備的綢緞茶葉。”
“合著除了讓我去找鐵匠,主要是讓我當貨郎跑馬?”
“樂意嗎?”
“這事急嗎?”
“倒不是很急,你可以先準備兩三個月。”
陶靈舉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略作思考,道:
“好!”
“就知道賢弟你靠得住。”蕭淵明大喜道。
陶靈放下茶杯,起身離席,對蕭淵明由恭敬地施了一禮:“爵爺,沒有別的事情,那麽我先告退了。”
蕭淵明擺擺手,道:“你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