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時節，武陵道側芳草青青，道上一輛雙輪驢車踽踽而行。車走出不遠到了一處岔口，東邊是條寬闊大道，西邊則是條小徑。車夫執鞭腕子一抖，驢車便徑直奔達大道去了。又走了兩三裡路，就見路盡頭出現一片青桐林子，影影綽綽的有幾座闊氣的莊院坐落其間。

　　車到路盡頭，就見幾個穿青掛皂的莊客自林子裡出來，恭恭敬敬的候在兩側。

　　“籲————”

　　一聲呼哨，小驢老實的將車停住。車夫接著下到地上，繞到車後一挑簾子，自車廂裡下來了兩個人。走在前頭的是個老者，佝僂身子，身上穿著官服;他身後跟著一個女孩，約莫十六歲出頭。身材窈窕，一張瓜子俏臉，眼鼻清秀，只是眉毛是四截斷眉，被她一張粉白的面皮襯得格外扎眼，不知為何沒有用眉筆勾上。穿一身素麻孝服，腰懸一口寶劍。

　　這老人叫王和安，是揚州府上內務總管。女孩叫孔婉，父母都是揚州府著名的講師。他們來的地方，是鎮南第一派————江天劍派的總壇:四時山莊。

　　數月前，孔氏夫妻出海講學，不幸遭遇海難雙雙殞命。留下孤女孔婉，暫時寄住在揚州府上。後來本朝天子念在故人之情，又聽聞孔家女孩自幼習武，便批示讓她拜在江天劍派門下，以此安生，由揚州府督辦此事。因而，總管王和安這才帶著她奔赴湖廣，沿武陵道親自拜謁四時山莊。

　　孔婉自從父母橫死，一直鬱鬱寡歡;太宰讓她投在這鎮南第一劍派門下，她便跟著王和安來了。回想起自己自幼喜歡遊俠意氣，常和父母說要來江天劍派修劍，卻總被罵不務正業、癡心妄想;如今兩人亡故，卻得償心願，心中真是五味雜陳。

　　她正胡思亂想著，只見左右莊客忽然閃出一條道來，自當中間快步走出來一個人。這人看上去有二十多歲，慈眉善目，有點佛相;穿一身青衣，胸前一塊黃玉瓔珞，腰懸佩劍。見到兩人過來，他連忙拱手，面臉堆笑道:

　　“總管大人來，步家小子有失遠迎。”

　　“哪裡哪裡……”王總管道，“婉兒，這位是杜老劍客的二弟子步毓，快見過你二師哥。”

　　孔婉看看這人，長得很喜興，完全沒有什麽俠客氣派，心裡有些失落，嘴裡應道:

　　“幸會。我還沒正式拜師，師哥還是先免了吧。”

　　“哦哦，是這個道理。”步毓連忙說道，“這位便是孔婉姑娘?好根骨啊！是個好苗子，等會子師父見了你一定喜歡。”

　　說著步毓引著兩人進了青桐林子，沿一條石子路蜿蜒前行。路上步毓說道:“家父曾在揚州府做官，說起來和令尊也有過幾面的緣分。令尊風雅超群，如今隕落，不能不令天下士子同悲……還望姑娘節哀。”

　　孔婉默默點頭，步毓轉面又和王總管說道:

　　“總管大人，怎麽一輛驢車就送姑娘來了?倒不是硬要講個排場，這多些人手，也好幫忙照應。我們這邊地脈靈異，常有神鳥異獸出沒，若是在這青桐林外遇上了還是很棘手的。”

　　“二爺，姑娘說還在喪期，不願鋪張。再者說，真遇上個野獸，您們莊上高手神通廣大，還不會搭救我這老骨頭嗎?”

　　“哈哈！言之有理！”

　　兩人說說笑笑，很快來到了一處莊院近前。莊院圍牆高有丈余，團團在林間圍出一大片空地，裡面是幾個套院。正門十分樸素，隻兩扇厚重木門，用朱砂漆了。上面掛一塊牌匾，寫兩個大字:杜莊。

　　步毓回身介紹道:

　　“這就是咱杜家莊子。江天劍派分四家，杜、吳、燕、英，咱排頭一個，這回姑娘你拜的就是咱師父杜掌門。別的三位掌門各有自家莊院，也在這片林子裡，等過些天你熟悉了就帶你過去串串門，拜會一下咱的同宗師兄弟。”

　　孔婉點點頭。因自幼憧憬，這江天劍派的來歷，她再清楚不過了:早些年間，當時還是中庶子的梁王蕭衍兵敗鄧城，時逢關中四俠南遊，在鄧城外郊野從北魏軍中救出梁王。後來梁王誅殺東昏侯，登了皇位，建蕭梁代劉宋。梁王不忘四俠的救命之恩，邀請四俠南下開派。四俠應邀二下江南，來到湖廣地面，這才創建江天劍派，鎮守荊楚大地。江天劍派就是打這時候開的派，取自“江分南北，天各一方”，有時刻警醒門人天下仍未一統之意。後來這四位，又隨著梁王過江北上討賊，遠征鳳陽，立了不少的戰功。

　　所以一提江天劍派，就不得不提杜、吳、燕、英四大家。

　　幾個精壯莊丁打開大門，孔婉跟著步毓和王總管進去，來到一個開闊的大場院中央。左右各是幾方田地，種著一些時令的菜蔬，有佃農在其間挑水耕作。場院正中立一大塊太湖奇石，旁側一個小碑，刻著四個字:如虹似瓊。

　　幾個丫鬟上前領路，孔婉仔細一看，見頭前的兩個丫鬟與眾不同。一則穿的是繡花的夾襖，比其余丫鬟要精細;二則這倆丫鬟腰間都別著東西————一個是塊長而扁的青石，另一個則是一塊細綢方巾。步毓見兩人來帶路，連忙引見:

　　“這是咱孔家小妹，你們見了她就像見了我，不要怠慢。孔姑娘，這是我的兩個劍童，你有不懂的事或需要的東西，普通下人不知道，就問她們去。”

　　步毓是有地位的大弟子，因而有專門服侍的劍童。那青石和方巾，想來就是磨石與劍帕了。互相寒暄下來，掌管磨石的劍童叫‘召雲’，掌管劍帕的劍童叫‘弄霞’。倆人都畫的彎月眉毛，召雲眉目大氣，弄霞則是張巴掌小臉。倆人原先都是步家的小丫鬟，和少爺一起來的江天劍派，也學了些皮毛的東西。

　　幾人走過外邊的大場院，進了第一個套院。一進這個院子頓覺清靜許多。地上平鋪著整塊整塊的方石，中央圈出的土地上栽了顆大槐樹，雖然是早春時節，已然茂盛猶如華蓋。

　　正這時候，忽然聽得嘩愣愣鐵鏈聲響，自西側一個小黑屋裡躥出一道黑影，三兩步便竄到孔婉跟前，發出一陣狂吠。孔婉嚇了一跳，原來是條大狼狗:這狼狗疤瘌了半張臉，模樣可怖，大嘴半開露著獠牙，一條大舌頭呼呼吐著熱氣，聲勢很是駭人。孔婉雖然想鎮定，但驚嚇之中還是面露懼色。步毓連忙呵斥道:

　　“黑子，去！去！”

　　可狼狗並不理會，還是衝孔婉低聲嘶吼，若不是有鐵鏈牽著便要撲咬上來。就這時，只聽院外有人雷霆般一聲斷喝:

　　“黑子！叫什麽?！”

　　那狼狗聽到這聲，頓時老實下來，夾著尾巴溜到小黑屋門口，百無聊賴的往地上一趴，狐疑的盯著孔婉。孔婉循聲看去，但見一個高個子自院門幾步走了進來。那人穿一身藏青色大長褂子，身條筆挺，肩寬背闊;佩長劍，腰懸硬木令牌，刻著個“蕭”字;劍眉鷹目，一臉不祥之色。

　　“老三，把黑子攆後院去待著，這剛才差點嚇著要入門的師妹。”步毓衝他說道。

　　“好。”

　　那人應了一句，隨即來到孔婉跟前仔細打量了一下，道:

　　“孔姑娘好。我是戴真，這邊都叫我老三。那是黑子，我養的狗。等你過幾天待熟了，他認得你，也就老實了。”

　　孔婉看了看他腰間的令牌，倍感吃驚。“蕭”可是當今的國姓，這位三師哥戴真難道和梁王有什麽關系嗎?

　　戴真見她打量令牌，說道:

　　“這是貞陽侯給的牌子，我是替貞陽侯爺來這裡修行的。姑娘有要往親王府上遞話的時候，就和我說一聲。喏，黑子，鏈子解了跟我後面邊待著去。”

　　說著，他大步進了廂房，就聽鐵鏈嘩啦一響;大狼狗快活的一翻身，哈巴哈巴的跟著他往後院去了。

　　原來是替身修行嗎。那貞陽侯孔婉向來有所耳聞，是當今梁朝皇帝的親侄，叫蕭淵明。據說很有些文韜武略，梁王對他青眼有加，很是器重。

　　“好了，來，咱裡屋說話。”步毓說道，“杜老爺子裡面有請。正式的拜師是明天在越王洞，今天先見一面，你稱呼杜掌門就好。”

　　召雲、弄霞和幾個莊丁簇擁著三人到了套院正北的一間大房外面，這間房十分大氣，東西寬敞，南北通透，當中一塊橫匾，寫著:伏牛堂。

　　推門進去，屋子裡都是種清雅片香的味道。門口擺著兩個小獅子香爐，此外再沒有什麽多余的貴重擺設，只是些筆架與屏風，還有兵器架，陳列著些刀槍棍棒。中間一張條案，幫邊坐著個老人。

　　這個老人看上去年近六旬，頭髮花白，腰背有些佝僂;鷹鉤鼻子，雙眼有神，精神矍鑠。穿一件淺黃富貴衫，雙手撐著一根疙瘩硬木拐杖，食指上一個金戒指。顯然，這就是那位關中四劍之首的杜啟杜掌門。

　　步毓上前施禮:“拜見師尊。”

　　孔婉與王總管跟著施禮，杜啟點點頭。兩個莊客各搬來一把椅子，讓孔婉與王總管依次落坐在杜啟對面。落座後，召雲、弄霞便奉上茶水，接著便跟著步毓，一道侍立在杜啟身側。

　　杜啟看了看孔婉，孔婉覺得有些緊張起來。若是問自己學過什麽修行門道，那可就露怯了。雖然從小也學了些修行之事，但也清楚自己是純外行，經不起細問。尤其這老人，雖然歲數已經很大了，但可以清楚感覺到他身上一股滲人的寒氣。

　　只聽他開口問道:

　　“吃過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