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飯了嗎?”

　　啊?

　　孔婉有點懵。杜啟以為她沒聽清，於是又補充道:“你四師哥和五師哥去打獵了，準備晚上招待二位。其余別的話，明天正式拜師後我們再細談。”

　　孔婉還沒來得及回話，王總管倒是先開口應道:

　　“這樣也好！不過老身還有要事，這就先回府上，回稟揚州府諸位官爺和當今天子，說姑娘已經送到，也讓他老人家放心些。”

　　“嗯，也好。步毓，送總管！”

　　“遵命。”

　　“你們，撤桌子準備擺酒。叫老三、老六過來，告訴他們等那兩個二傻子回來就開飯。”

　　王總管跟著步毓走了，剩下一屋子人立馬忙活起來。孔婉看著杜啟，有點吃驚。這個老人看著挺有宗師氣度，結果一說話卻像是個普普通通的富家翁。聽他指揮下人辦事，還帶著很重的關中口音，自己有些細微之處有點聽不太清楚。

　　條案被撤走，幾個莊丁搬了張大桌，讓她和杜啟坐了上座。杜啟這才轉臉正眼觀瞧起她來，問道:

　　“心緒麽樣啊?這裡比你原來家裡，有麽不適應的地方嗎?”

　　“啊?”

　　“我問你心緒……心情怎麽樣?你莫緊張。”杜啟笑著慢慢說道。

　　“哈哈，我很好。師尊您客氣了。”

　　“那就好，等吃飯吧。”

　　這邊話剛說完，就聽見外面人聲吵吵。接著就見一群莊丁小廝圍著兩個藍衣短打扮的男子進了院門;這兩人長得很機靈，看著有些頑皮。一個拎著兩隻綠頭麻鴨，肩上魚叉挑著一串穿了蛙腿的肥田雞;另一個挎著個竹籃，裡面是些剛采得的鮮筍、蘑菇，一手拎著兩尾活魚。

　　兩人把東西放下，自有莊上的人拿去收拾。召雲、弄霞也出去幫忙，從扛魚叉的手裡一人接過一隻麻鴨;扛魚叉的囑咐道:

　　“收拾的時候仔細點，這是四爺拿鳥銃打的，裡面還有些細鐵砂，別待會兒硌了老頭兒的牙。”

　　弄霞撇撇嘴，道:“又弄這些野鴨，腥氣熏天的吃不進嘴。莊上池子裡的白毛鴨不好嗎?”

　　“切！你懂什麽！趕快拿去做，對，這些田雞也剁了給哥幾個下酒。”

　　“好好好，就依四爺您。”召雲過來道，“麻鴨一隻燉湯，一隻做燒鴨，然後乾鍋田雞來一個……魚要怎麽做?一條熬湯，一條油煎?”

　　那邊跨竹籃子的說道:

　　“既然已經有了老鴨湯，這兩條魚都切蔥段過油煎就成。另外這鮮蘑菇鮮筍，你叫廚子看看能怎麽做。我記得前些日子昆明府送到莊上金華的‘金錢腿’，先片幾片燜飯，再往別的菜裡敲點進去。別的就在莊上佃農收的菜裡，挑幾樣新鮮的炒幾盤青菜，你們看著做就行。”

　　“好嘞。”召雲應道，“還有件事，四爺五爺:要不要問問孔姑娘愛吃什麽菜?等下叫後面掌杓的給做。”

　　“哈！還是召雲機靈，我差點把這茬給忘了。老五，去見見小師妹。”

　　“誒，好。”

　　說著倆人邁步進了伏牛堂，剛進去，被弄霞騰出手一邊拉住一個，說道:

　　“又不洗手！這一身魚腥味，也不怕熏著人家姑娘。”

　　說著，她叫來幾個下人捧著一個銅盆，搭著兩條熱手巾;給倆人洗手，又打了點香胰子，這才跟著召雲奔後廚去了。

　　這邊洗完手的兩人進了伏牛堂，先向老掌門杜啟請安，接著是二師哥步毓;等到了孔婉這裡，

這倆人一改恭敬態度，眼放金光:　　“哎呀呀！我的天，這莊上來了位這麽漂亮的妹妹，老師父好眼力！”

　　“真是比莊上那些個丫鬟婆子強百倍啊！妹妹有什麽需要的，跟你五哥說，要什麽給什麽！”

　　“你兩個一點規矩都莫得了嗎?！”就聽杜啟怒斥道，“站好！”

　　杜啟盛怒之下，兩人立刻後退垂手而立，規矩不少。杜啟歎了口氣，對孔婉說道:“這兩個是本門有名的一對蠢材，這是張滿，行四;這是羅林，行五。若是有什麽粗活，盡管委托他們，雖然頭腦不靈光，但手腳還算麻利;但是修行劍術，絕不要向這倆討教，學了盡是些花把勢，沒用的東西。”

　　孔婉一一見過，記得了這倆人。四師哥張滿，一雙水汪汪大眼，額頭鋥亮;五師哥羅林，低眉細目，有點作腮。二十四五的樣子，比步毓、戴真要小些。這倆人坐到桌上細聊，原來都是莊上佃戶的兒子，出身比較平凡;雖然杜啟說二人是蠢材，但必定是有先天過人之處，才會被杜啟收為徒弟。

　　他們二人上桌，立刻就熱鬧起來，簡直無話不談。孔婉本不想多講話，但沒想到這倆人一個勁的問，勾她開口，隻好一句句應付過去;幸而後來步毓也落座，幫著她說，再加上偶爾來上菜的召雲、弄霞，這才好些。隨後戴真過來，倆人稍稍收斂了一點，看樣子是比較忌憚這位養狼狗的三師哥。不過，孔婉心裡對這江天劍派的敬畏，從這倆人來算是徹底的蕩然無存了。若是除去這些下人丫鬟，這一桌人哪有點劍俠劍仙的風范，簡直是鄉間老農和一群兒子吃大鍋飯。就連戴真、步毓這兩位歲數大點的師哥，也是極其自然的要醋要蒜，拿牙簽，幫著鋪桌布————也許是已臻化境，就是沒架子，純天然?

　　正胡思亂想著，忽然又有人走動的聲音，嘩啦清響，是腰間有玉，看來不是閑人。很快，兩個青年男劍童引著一個書生模樣的人來到伏牛堂，文縐縐作了一圈揖後入了席。

　　“呦呵！小六，可算把你請來了！”張滿叫喚道，“看看這誰來了！哈哈，你也是師哥了！”

　　那人不置可否，淡淡向孔婉拱手道:

　　“在下梁熙，幸會。久聞令尊大名，也曾拜讀其文選。姑娘有其遺風，依我看來果然不凡，來日有修行的疑難還要多多請教了。”

　　步毓聽他搖頭晃腦一通說，哈哈大笑，對孔婉說:

　　“這是本門唯一的書袋子，哥幾個都沒他念的書多，是你六師哥;我們都叫小六，你叫六哥便是。”

　　孔婉回了禮，感覺這名字有些耳熟。梁熙……啊，這不是荊州刺史梁冠的兒子嗎?那年梁刺史革職抄家，據說相當有才氣的兒子也跟著沒了音訊，沒成想在這裡。看來是戴罪立功之類的……這和自己倒有幾分相似，都是家道沒落，朝廷念在舊情把人安排到了這裡。以後有機會，可以和他細聊;他排行老六，是自己最小的師哥，年歲想來也跟自己相近。

　　眾人落座，幾個劍童過來幫忙斟酒。孔婉看到跟著梁熙過來的兩個劍童轉到了戴真身後，原來這兩個是戴真的劍童，一個叫“寶辰”，一個叫“吉刻”。戴真對二人耳語幾句，很快，寶辰、吉刻便從外面拎了兩個黃釉瓷瓶。開瓶倒酒，是還沒燙過的花雕。但桌上的人似乎都沒那麽講究，都是直接叫寶辰、吉刻兩個給滿上了。

　　斟酒過後，步毓從座上站起來，端起眼前的白瓷杯，大方說道:

　　“今天是本門的大喜事，咱又添了一個小師妹。來，先乾一杯，給七姑娘接風！”

　　眾人舉杯。孔婉是提前向寶辰要的淡茶水，也跟著回敬。接下來是例行敬酒，先是掌門杜啟老爺子，再者是二師哥步毓、三師哥戴真、四師哥張滿、五師哥羅林、六師哥梁熙。

　　敬了一圈下來，孔婉這才發現了一個問題:

　　大師哥去哪了?

　　正考慮怎麽開口問的時候，杜掌門歎了口氣，衝她說道:

　　“你這幾個師哥都不太像話，辦事不怎麽牢靠。今天你大師哥沒來，有點可惜，他是比較忙，希望你理解。明天你應該就能見他了，他算是咱們這一門的頂尖人物，放眼整片湖廣也是有些分量的狠把式。你往後有麻煩，尤其是大麻煩，第一個就去找他。我這老了不中用，大事去問你靈師哥。”

　　孔婉點頭稱是，但心裡還有些疑惑。老掌門看來是挺器重這個大師哥，但也沒提到他的本名，就單單說了個“靈”字，讓人還挺在意的。

　　老四張滿哈哈大笑道:

　　“小師妹，我們靈師哥你真得好好看看，那是真的牛批。”

　　旁邊戴真瞪了他一眼，道:

　　“說什麽呢?”

　　張滿啞口無言，哂笑了之，轉頭低聲朝孔婉說道:

　　“其實三爺平時也不少說粗話，比我嘴裡吐出來的詞有過之而無不及呀。”

　　說說笑笑之間，忽然就聽南面傳來炸雷般一聲巨響，接著就是什麽東西轟然倒塌的聲音。幾人還在驚愕的時候，就看戴真第一個站起來，從架子上拽下寶劍，低聲暗罵道:

　　“娘批。你們幾個，跟我去後山。”

　　說著他踹開椅子，兩個劍童寶辰、吉刻及一眾莊丁跟著他就朝後面走去。

　　步毓倒還鎮定，依舊自顧自的喝酒。張滿瞪眼道:

　　“二哥，你不去嗎?”

　　“啊，八成是燕家大少爺又在後山打獵，有什麽大的猛獸順山坡滾咱後院了吧。讓老三去吧，我和那呆貨說不來話。”

　　“不見得吧，搞不好是姓英的那幾個。”羅林在一旁說道。

　　“那我更沒的說，叫戴三爺和他們理論去。他們也都怵他。”

　　“……”

　　羅林搖搖頭，呷了一口悶酒咽了下去。

　　不一會兒，就見戴真陰沉著臉從後面回來落座。杜啟問道:

　　“怎麽回事?”

　　“英家兄弟在後山圍獵，有一隻吊睛白額巨虎順坡滾到後面，壓垮了一排房。”

　　“哪排啊?”杜啟接著問道。

　　“西南的那一排。和他們講好了，明早由那邊請工匠班子來。”

　　“啊?！”

　　一旁步毓聽到這裡吃了一驚，接著眼神暗淡下來，連聲道:

　　“嘖嘖嘖……這可不好辦了……”

　　“怎麽?”張滿問道。

　　“那屋是我給小師妹準備的。這他媽……這晚上小師妹沒地方睡啊。”

　　杜啟聽他這麽說，冷哼道:

　　“你不會多預備幾間嗎?”

　　步毓見師父怒了，連忙說道:“是預備了三間，但都是那一排，我沒想到……”

　　“廢物。”

　　“師父教訓的是。”

　　桌上顯然是肅靜下來，孔婉也緊張了起來，知道情況不妙。杜啟這時橫眉立目，瞬間一改田間老農的面貌，有種大宗師的氣態。他撿起筷子，敲了敲瓷杯道:

　　“怎麽，想轍啊。你們大師哥不在，都他媽腦子不轉了嗎?”

　　說著，他看了步毓一眼:

　　“本來師妹入派這事就是你全權負責的，今天要是沒個說法————你的屋讓給你師妹，你去林子裡打坐思過。”

　　步毓皺了皺眉，其實這事自己辦的本來挺圓滿的，就是沒想到這麽一出。現在想來，搞不好是英家兄弟故意的……但一時自己也想不出什麽轍，隻得苦著臉道:

　　“我這就去林子裡打坐。”

　　“你好大的膽！”杜啟突然怒喝道，“還真敢讓你師妹住你臭老爺們的屋子?！”

　　步毓被說的眼皮直跳，但啞口無言。邊上張滿立刻幫襯道:“啊，師父你別生氣。要不叫師妹和丫鬟他們一屋睡……”

　　話剛說一半，他自己就覺出不對味兒，抽了自己一嘴巴:

　　“我是龜孫。”

　　這一桌子人面面相覷。戴真也陰沉著臉在那裡運氣，突然他直挺挺的站起來，轉身就要往外走。

　　“幹嘛去?”杜啟問道。

　　“找姓英的算帳。”

　　“坐下。”

　　“……”

　　戴真看杜啟發話，也便無言坐了下來。對面梁熙盯著空空的酒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就這時，羅林忽然發話了:

　　“我說一個主意，師父您看……”

　　“講。”

　　“是這樣。咱這裡確實是沒屋了，我早上跟二哥一起收拾的，就那三間空房。但越王洞那邊肯定有地方，大哥常年預備著客房，小師妹住一晚上還是夠的。那裡也算是咱的半個地盤，說得過去。現在過去的話，到那裡也就天剛剛黑，不算晚。就是車馬勞累些，不知道小師妹有沒有精神再走一趟。”

　　孔婉見羅林說到這裡，雖然自己不太清楚這是個什麽地方，但連忙說道:

　　“可以可以，我還精神著呢！我覺得羅師兄的主意挺好的。”

　　杜啟看了一圈桌上人，長籲之後說道:

　　“還是得靠你們大師哥。好吧，既然小師妹沒意見，那今晚就讓她去越王洞。正好明天拜師大會也在那邊，倒是省事了。步毓，送你師妹過去。這事再出岔子，我打斷你的腿！”

　　“是！”

　　幾人又吃吃喝喝一會兒，飯菜也沒什麽滋味。很快，杜啟老爺子先要回去休息了。步毓看天色不早了，便對孔婉說道:“真不好意思啊，這頭一天來莊上，晚上又得讓你去越王洞那邊休息。”

　　“啊，沒關系的，沒關系的。”

　　“這天也晚了，咱們動身吧?”

　　“好啊。”

　　這邊筵席結束，幾個丫鬟下人收拾杯盤不提。 和幾位師兄一一別過，孔婉跟著步毓穿過幾間瓦房，去了莊子北邊。路上步毓問道:

　　“會騎馬嗎?”

　　“嗯……學過一點。”

　　這倒不是吹牛，記得自己五歲時候，曾經騎過一次馬。只不過那時是有大人牽著的，勉強也算是會騎吧。

　　“哦……”步毓沉吟道，“……但是騎得不多吧。”

　　“額，對。”

　　“好，我知道了。”

　　倆人說著來到了杜莊北邊的馬廄。這一路走下來，孔婉才真實感受到了這地方有多大。單單這一個杜莊，就好似個小村鎮一樣大小，更何況還有另外三家莊子;而整個四時山莊在這片竹海之中，又小的好像一粒米，周遭這麽大的地方，竟然都是江天劍派所屬。

　　隨著一陣馬嘶，步毓從馬廄裡牽出來兩匹小馬。仔細看，跟著又來了兩個人，好像是提早在馬廄這邊做準備的:是召雲和弄霞。

　　步毓先上了一匹馬，弄霞把另一匹牽了過來。孔婉一下有點愣了:這……怎麽上馬啊?

　　然而步毓似乎早考慮到了，這邊是召雲先靠了上來。只見她刷的一下，極其乾淨利落的翻身上馬，身手相當敏捷。接著她朝孔婉一伸手，道:

　　“來，孔姑娘坐我後面。抓緊了啊。”

　　說著她兩手並用拉孔婉上來，底下弄霞幫著推了一把，孔婉這才坐到鞍上。

　　“好嘞，姑娘靠住了。二爺，咱走吧?”

　　“走，注意點路。”

　　策馬來到莊門外，弄霞跟著身後揮手告別，目送三人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