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克回來好幾天了，只是匆匆地和時光說過幾句話。說是今年北京郊區學生的返城可能要提前。據可靠消息，第一批走的人選有幾個早定下來了，有大鼻涕，還有原來那幾個“精英”。都是靠的“上天入地”的立體關系，所以得抓緊啦。這天，天擦黑兒的時候，趙克拎著個大提包拉起時光就走，兩人直奔村東邊鄭書記家而來……

　　鄭書記家的院牆顯得很破敗，高低不平坑坑窪窪像是電影《地道戰》裡剛被鬼子洗劫過的高家莊。遠遠的就聽見了幾個孩子的哭叫聲。進了院發現豬圈裡沒養豬，堆滿了雜物和柴草。作為半山區半平原的平各莊，社員家裡一般都有頗具規模的自流養殖業，但在這兒卻看不到一點蹤影，只有四五隻瘦小的雞像鳥似的落在殘破的院牆上向來人驚恐地眨動著饑餓的圓眼睛。一個病病歪歪的中年婦女身後跟著幾個不住哭叫著臉上衣服上沾滿鼻涕眼淚食物湯液殘渣的孩子。再看屋裡，亂的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書記不在家，說是出去開會了，要很晚才能回來，趙克也不想久留忙從提包裡往外拿東西，是粉絲和海帶，放在那裡儼然是兩座小山。時光知道，這種東西在城裡每家的副食本上都有定量，但一般人家每月都不買——這兩樣東西必須和肉一起做才好吃，誰家有那麽多肉啊。心想趙克這家夥可真會將就，城裡沒人要的東西卻拿來糊弄書記，能行嗎?

　　幾個孩子又鬧了起來，有的用手去抓粉絲和海帶往嘴裡塞，沒有抓到的就扯著嗓子大哭。書記老伴一邊哄著孩子一邊向來人絮叨著，埋怨著書記平日裡如何如何不顧家，又是幾天了深經半夜的才回來，為隊裡種三茬兒的事兒和公社來的人吵架，回來就拿家裡人出氣……

　　趙克對時光使了個眼色兩人忙告辭退了出來。

　　“就這些玩藝，能成嗎?”回來的路上時光擔心地問趙克說。

　　“我覺得沒問題，”趙克把握十足地說，“瞧那家哪兒像個家的樣啊，真夠慘的，你這也是頭回去他家，沒想到會是這樣吧，啊?和鎬把子老頭家就你們隊的上次咱倆一塊去的?你看看人家那家弄的，啊?這要比起來，咱書記家簡直是髒亂差，整個一個赤貧，差到天上地下了。發現沒有?屋裡連個表都沒有。你想也是啊，整天的在外面開會練嘴，家裡的活沒工夫乾，你算算吧，豬羊不養這一年下來個人少多少收入啊?你到別的社員家看看，誰家不有個幾十隻雞鴨鵝兔的。瞧咱書記家那幾隻小瘦雞我看也就是殺了熬湯的份兒，這一年又少多少收入啊?你說就這困難勁兒的給什麽不得收著，他?要不怎麽說他根本就不是莊稼把勢呢，也就當個官兒，要不，非餓死不可。這兩年我可沒少上貢沒少花錢，整條的好煙整瓶的好酒，給他填的夠足的了。沒聽我怎麽和他家裡那位說的?這次全是為你……”

　　時光想著那兩堆有數量沒質量的寒酸禮物，想象不出書記回來看見以後會是個什麽樣子，心裡一點底也沒有。但他又想，像自己這樣的要是沒有趙克幫忙怕是連這些也做不到，只能聽天由命了……

　　趙克把時光的中學課本帶來了。知青們回城要填表需要照片，時光已經好久沒有照相了，於是就在第二天到公社照了相，幾天以後再去取。

　　這天的早上，時光剛到了隊裡，看見馬蛋子套上了套正一個被扛著犁的社員牽著往外走。老隊長告訴他，今兒學生們不用出工，全體在夥房院裡開會，全得去。

是書記召集的。還說馬蛋子昨兒公社來人查了，病是好得差不多了，可還是得再養一段兒。大秋隊裡活忙，馬蛋子不能老是呆著，牲口排散不開，馬蛋子得去下地拉套，犁地。還沒乾活呢時光看見馬蛋子身上已經沁出了一片片的汗漬。想到一定是社員在給它上套的時候費了一番力氣，牲口棚前的地上滿是馬蛋子的蹄印和幾根抽斷了的樹枝。時光一陣的心痛，隻盼著早點開完會回來看看馬蛋子。他最後看了馬蛋子一眼匆匆向夥房走來。　　誰都知道這會兒開會十有八九和回城分配有關，所以學生們都早早地就等在那兒了。二十幾個人散亂地坐在那裡聊著天。將近一年沒在一起了，時光感到有些陌生和別扭。他找了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坐了下來，看著一張張泛著光澤無憂無慮心安理得的臉，他覺得自己像是置身事外似的顯得格格不入。

　　書記鐵青著臉抱著一個大紙包走到桌子跟前，把紙包狠狠地摔在了桌上，幾捆兒粉絲和海帶飛落到了地上，人群中發出了一片唏噓聲。時光看得清清楚楚，就正是他和趙克幾天前送去的粉絲和海帶，腦袋裡轟的一下炸開了……

　　“一個一個的都瞧清楚咯，啊?”書記臉氣得有些歪斜迷著眼睛看著下面喊著，“把貧下中農當什麽人啦，把我們?用這玩藝兒就想拉攏拉攏幹部，啊?自己個不敢來送還找個人一塊來送，趁我不在家的時候，還?覺著我不門清啊?城裡頭有人要嗎，這玩藝兒?城裡頭不稀罕的我們這兒就稀罕啦?實告兒你們吧，豬都不吃，實告兒你們！……找個人來，覺著會買這面子，我?找誰也沒用！兩人全算上，全得給我再好好接受接受再教育。走?越想早走越走不了，衝這樣也不能走！什麽思想這是，啊?什麽態度這是，啊?簡直是……啊，整個是……啊，……太反動了！誰乾的誰心裡清楚。趁早兒把回去的心給我收咯，且輪不上你呢，兩人都算上，誰也甭想躲咯！多會兒改造好了多會兒才能讓走呢。走?沒那麽便宜。”

　　時光四下看看，沒發現趙克，想必是躲在夥房沒出來。下邊像是老油的聲音起哄似的喊了一句:

　　“誰乾的，拉出去打丫一百軍棍，就地槍斃！”

　　學生中間一片哄笑……

　　“不許起哄！”書記臉憋得通紅地喊著，“再起哄一個也別想走，反了你們啦，一個一個的，啊?……今兒在這兒說下啊，往後哪一個再到我那兒來這個，別說我不客氣。誰這麽幹了，誰就甭想著回去！別以為我做不出來，告兒你們，一個一個的?散會！”

　　學生們一哄而散。書記的暴怒似乎隻對時光起到了震懾作用， 其它人該說的說，該笑的笑四散而去。時光遠遠看見趙克從夥房裡出來正往裡邊拽著梗著脖子氣哼哼的書記，同時苦著臉向時光作了一個急切要時光回避的眼色……

　　離中午吃飯的時間還早，時光茫然地不知到什麽地方去打發這段時間。心想真是黃鼠狼專咬病鴨子，這下算是徹底完了。可憐趙克也得跟著受牽連，看來誰沾自己誰也得跟著倒霉……

　　他蹣跚著向村外走去。穿過樹林爬上了高高的土壩。他站在那裡四下尋找著，終於在村東邊的地裡，遠遠的他看見了馬蛋子。它正挺著胸頭一揚一揚的奮力地幾乎是小跑著拉著犁。它沒乾過地裡的活兒，不會像其它牲口似的四平八穩的走路。每到地邊調頭的時候，它都拖著犁踉蹌著步子。陽光下它身上似乎在蒸騰著熱氣，淋漓的汗水使它原本雪白的身體變得有些發灰。他看見老油等幾個人，遠遠地走到了地頭上對著馬蛋子正在指手畫腳……他不忍再看了。

　　一團團厚重的黑雲正向遠處的山脈壓下去，風中帶來陣陣微涼——山那邊一定在下雨。山上不知有沒有像“水滸”裡那樣的強人出沒?時光望著遠處的群山想。他恨不得自己此時此刻就變成那一百零八將裡的一個。他感到一種欲哭無淚的隱痛和絕望。他想發泄又不知道怎麽發泄。他摸摸兜裡趙克從家裡給他帶來的二十塊錢，除了那天照相用了一些還有大約十幾塊。他突然想喝酒，想一個人去喝白酒喝燒酒，好讓自己能麻木一些……

　　他從土壩上下來，向村外公社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