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水馬龍的街市上,那些掛著各種招牌的企業廠家吸引著時光的視線。報社發的皮包裡裝著名片隨時可以體面的奉上,上衣兜裡是記者證,照片上加蓋了鋼印的,灼著前胸陣陣發熱。
是企業廠家就有產品,有產品就要登廣告,登廣告就要找報社。這麽多的企業廠家一個月怎麽也能談成幾家吧?六千的定額說多也不多,一千多兩千上下的小廣告有個四五條就夠,大的幾千上萬的廣告一條還能超額呢。
他注意地盯看著路邊企業廠家的招牌,有點像扛著家夥走街穿巷鋸鍋鋸碗的師傅挨家挨戶地搜尋主顧。
“我是‘信息周報’的……”
“什麽事兒?”
“您這兒,您這兒登廣告嗎?”
“登廣告?那邊,宣傳科。”
“宣傳科嗎?我是‘信息周報’的……的記者……”
“沒錯,宣傳科。什麽事兒?”
“您這兒登廣告嗎?”
“廣告?那邊,經營科問問。”
“經營科嗎,您這兒登廣告嗎?”
“廣告?得花多少錢呀?貴著呢吧?”
“當然……不過……”
“不登,我們也不管這事兒……”
走了幾家以後,鋸鍋鋸碗的師傅似乎變成了飯館裡人見人煩的乞丐。
也有好一些的時候。那是在一家規模很大的電器集團公司。
“我是‘信息周報’的……”這次時光直接找到了宣傳科。
“哪兒的,‘信息周報’?沒聽說過。現在報社可真多。”一個中年人盯著時光遞過去的名片和記者證,然後很在行地問,“剛成立的吧,發行量多少?”
“剛成立,發行量有個五六萬……七八萬的吧?”
“行,我們要是想在你們那兒登就和您聯系。”中年人不以為然,笑笑搖搖頭,客氣地敷衍著說。
“那就以後,以後常聯系……”沒有再談下去的話題了,時光尷尬地告辭。
出了電器集團公司他又進了不遠的一家洗衣機廠。
“我是‘信息周報’的記者,剛成立的,發行量二三十萬吧……”
“二三十萬?倒是不少,”一個長著貓一樣圓臉的年輕人將信將疑地看看時光又看看時光遞過去的記者證。“您這上不是有電話嗎,我們剛登過,在‘京華經濟周刊’。您這兒……我們,我們以後再聯系吧。”
正說著,進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貓臉忙站起來熱情地讓座。時光被冷落在了一邊。
“怎麽著,主任?”男的邊說邊拿出高級香煙遞了過來,“我們那兒版面可都給您留好啦?”
“登是肯定登,”貓臉說著半推半就地接過了煙,“可登幾次咱們還得再商量商量……”
“抽著,”男的麻利地掏出打火機打著了火舉到貓臉嘴邊說,“那好辦,一會兒中午咱找個地方,隨便吃點便飯,定一下。”
“不不不,不用。”
“您瞧,您就是不給我面子,總得給我們劉小姐個面子吧?”
“就是,主任,您要是不去,我可下不了台啦。”女的甜甜地笑著說。
“唉呦——”貓臉好像牙疼似的笑起來,“別別,那我得去,女士開口一次不容易,我去。”
他發現時光還癡癡地站在一邊就不冷不熱地說:
“那咱們就那樣,我這兒還有客人,你看你……”
“那,那……以後常聯系……”時光苦澀地笑著伸出了手,
貓臉已經起身去拿暖壺,時光伸出手懸在了半空。他看到那一男一女正充滿敵意地用眼睛乜斜著他,趕緊退了出來。 樓道裡又有幾個報社模樣的男女青年向這裡“殺”來,邊走邊議論著:
“有戲嗎,‘京華’的可跟長在這兒似的天天來?”
“他來他的,我認識主任的時候還沒‘京華’呢,讓他們拉走兩條已經夠冤的啦。”
“就是。誰有本事是誰的,得戧過來,這可是個大戶啊。”
時光在街上買了包好煙轉身又進了旁邊的一家工廠。
“我是‘信息周報’的記者,我們報發行量四五十萬……您抽煙吧?”
“不客氣,不會……”
“一會兒隨便找個地方吃個便飯……”
“不用,已經和別人約了……”
“……那,那……以後常聯系……”
“不送啦啊……”
以後的幾天時光準備了好煙,帶上了可以吃一頓“便飯”的錢,又連著跑了幾家企業廠家仍是毫無結果。也不知道一下哪兒來的那麽多的報社那麽多的記者,真是鋪天蓋地。發出的二十來封信一封也沒得到回信,指著靠關系是不可能了,只能見著企業廠家的門硬著頭皮愣往裡撞,名片、記者證兩件武器也沒管太大的用,每個企業廠家好像都早有記者們來掃蕩過了——辦公桌玻璃板下面,可以看到無數張這個報那個報的記者名片。蓋著報社合同章的十幾份廣告合同書跟著時光漫遊了半個月。時光心裡開始發慌了。
秋末冬初的風帶著些許寒意在窗外嗚嗚低吼著,陽光被前面高高的編輯部大廳遮擋住了,從一早上就要開著日光燈。暖氣倒是提前通上了,但還不到冷的季節,屋子裡顯得有些燥熱。老梁科長來到辦公室剛剛沏好茶,時光推門進來了。
路過資料室的時候時光看見門鎖著,趙兵兵還沒有來。整個經理部也都還沒有什麽人,和原來的車間比起來,這裡的黎明靜靜悄悄。
“來啦?”老梁穿著筆挺的毛料中山裝,紅光滿面,不論對誰永遠是堆滿笑容和藹可親,使那張多肉欠生動的臉多少得到了些彌補。“一會兒咱們科的那幾個外勤也來。報社嗎,新聞單位,不用坐班,以後就是兩個星期咱們一起碰一次,大家交流交流,通通情況。……啊,那是你的辦公桌。”
時光順著老梁指的方向看去,一張新搬來的桌子放在了靠牆角的地方,原來已經有了五六張桌子的辦公室,顯得更加擁擠而雜亂。老梁隻字沒提廣告的事,這出乎時光的意料,原以為兩個星期沒來了,還不得進門就問?看來報社就是報社,和工廠就是不一樣。但心裡又不踏實——會不會是拿自己根本沒當回事啊?會不會一準兒想著自己拉不來廣告啊?
時光坐在了自己的辦公桌前,想起車間更衣室裡那張公用的七扭八歪的破桌子,上面堆放著十幾個飯盒茶缸子,抽屜裡塞滿了有用沒用的反正都有主兒的東西。他振作了一下精神,對正在低頭看報的老梁說:
“梁……老梁,”他差點叫成梁師傅。這不同於車間的相互稱謂就足以讓他快慰,“我,我跑了幾家企業……”他希望得到一些同情一些理解一些鼓勵。
“噢——”老梁情緒沒有絲毫變化地抬起了頭,臉上還是那種永恆的微笑,沒有任何想說什麽的意思,只等著時光往下說。
時光立刻興致索然,勉強地說:“挺困難的,都,都……”
“不那麽容易。”時光還沒“都”出來呢,老梁笑著接過了話說,“別著急,你剛來,別著急。咱們這兒那誰,一會兒你就見著啦,蔡少雲,父親是中央部委的,跟上邊挺熟,很有路子,她自己說是四分之一意大利混血,和一些涉外企業也能說上話。拿著頭頭兒的條子、托親戚關系去,照樣不行。金偉,何春生那都是很有活動能力的,一個多月了,也是一條沒拉來呢,不那麽容易。”
“報社太多,都是拉廣告的。”時光聽到別的人也沒拉來松了口氣,“沒有太硬的關系真不好拉。”
“要不幹嘛剛一來就給你們發記者證、印名片的呀?通過熟人和廠裡管事兒的說上話,最好能建立長期聯系。請人家抽抽煙、吃吃飯都是免不了的,有的時候別的要求也先答應下來,只要有可能登廣告。你猜怎麽著,有的企業喜歡在報上登登稿子呀給他們報道報道宣傳宣傳呀什麽的,有這樣的,先答應嘍,回來再說。編輯部這兒只要是帶著廣告的稿子可以照顧,寫得不行沒關系,能給他們改嘛。”
這事兒時光倒是第一次聽說,心裡一動。暗想,難怪自己以前的投稿沒人理呢,沒鹵啊,誰給你白登呀?
李主任倒背著手用腳頂開了門,神氣活現的進來了,時光忙站了起來打招呼。
“主任,您來啦?”他心裡有些別扭——明明不想笑,卻非得像是見了久別重逢的親人似的。
李主任對時光連頭都懶得點,只是合了一下眼皮算是回答。
“老梁啊,你們新聞中心那會兒去坦桑尼亞,要是像這種月份還能下水裡洗澡呢吧,啊?今兒怎麽這麽涼,剛什麽時候啊?這要到了冬天可真受不了啦。”
“那是,人那地方四季炎熱,從來沒冷過。”老梁似乎對這個話題格外感興趣,遞給主任一根煙說,“坐會兒,老李。人兒都沒來呢吧?”
“天兒一涼早上都舍不得熱被窩兒啦,”李主任深深地吸了一口老梁為他點著的煙,又是得意又是威嚴地說,“趕明得開個會兒說的說的啦,這還行啦,啊?乾不乾事兒啦,還?咱的工資獎金就指著廣告啦。”
“您呀,還是機關呆慣了,”老梁使勁地笑著,看著李主任聽了這話臉色有些變了,忙岔開說,“我們那會兒去坦桑尼亞正好和一個醫療隊一塊去的,路上就聽他們說當地小孩從小就得行‘割禮’,‘割禮’知道吧?就是把那玩藝兒的皮割下一節兒來。咱這兒不是有人也去醫院作手術割那玩藝兒的皮嗎?人家那兒是從小就割,是帶把兒的都得割。結果您猜怎麽著?我們剛到,正趕上一回。就聽著一間房子裡從早上到晚上一通的亂叫,我跟您說吧,就跟劁豬的聲一樣一樣的,天擦黑兒的時候我去看了一下,您猜怎麽著?桌上放著這麽大一個盤子,”他用手比劃著,“您猜怎麽著,割下來的那皮兒嘿,滿滿的嘿,冒尖兒,像咱北京買的那爆肚似的……”
“嘖嘖,”李主任涎著臉笑著問,“那地方的姑娘行嗎,那地方?黑了點,可聽說肉皮兒倒挺細乎?
這會兒一個四十幾歲衣冠楚楚的的少婦走了進來,笑了笑,和李主任、老梁打了招呼,坐到了離門口最近的桌子後邊。時光猜想大概就是老梁說的那個路子很廣的蔡少雲。看上去鷹鼻鷂眼的還真有幾分像意大利人。接著兩個與時光年齡相仿西服筆挺的男青年也推門進來了,和李主任、老梁點了點頭也坐到了屋子裡各自的位置上,不用說,一個是金偉一個是何春生。三個剛來的人都戒心十足地看著時光。
李主任站了起來,老梁也站了起來,笑著對李主任耳語:
“細乎倒是細乎,而且絕對上趕著找你,可你猜怎麽著?……嘿嘿,……一個字,贓。”
李主任裂開嘴露出滿嘴結實的大牙放肆地笑了,然後向外走去。經過蔡少雲面前的時候,抓住蔡少雲放在桌上的手捏了捏。
“外邊夠涼的吧,少雲?”李主任在蔡少雲耳邊挺神秘地說了一句,閃身出了門外。
老梁向剛進來的三個人介紹了時光,時光站起來點頭哈腰地向三個方向笑著致意。蔡少雲似笑非笑地向時光咧咧嘴,相貌英俊的金偉和頭髮油亮個子稍矮些的何春生表情惡狠狠地小聲嘀咕著什麽,時光猜想他們是在罵人。
“又找了些關系,跑了幾個企業。快到年底了,企業都不準備作廣告啦,非常困難……”碰頭會開始以後蔡少雲第一個發言,一字一頓的像是在念廣播稿。
“打我來了以後,可著北京市跑了有上千家兒啦,”何春生清清嗓子細聲細氣地說,“給人送煙請人吃飯全是我自己搭的錢,人家別的報社都是專門的經費,那出手就不一樣,咱們怎麽比呀?應該和報社說說,老這麽招呼我們可頂不住了,也沒法兒有戲。”他說話的時候不大的眼睛飛快地在每個人臉上掃來掃去的。
時光想起了經常從車間牆角裡鑽出來的那隻驚恐的耗子。
“就是。老梁,你得給我們作勁呐,”金偉也說,“這不又來了新人兒啦,這是明擺著給我們好瞧的呀!那哥兒們,你別那什麽啊,我倒不是衝你,咱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過幾天你就明戲啦,咱試用的還不如人家離休聘來的呢,是她媽的三孫子!也別忒不把我們當回事嘍啊?就知道讓我們拉廣告,也得給我們點方便呀?一點血都不出,能有戲嗎?現在誰白給你登廣告啊?沒點鹵的事兒誰乾呀這年頭?”
金偉衣著不俗,風度翩翩,可一開口就完了。一口的京片子腔。時光想起了老牛和李子。
“我說過多少次啦,”老梁息事寧人地說,“就那禮品的事兒?廣告科開展業務出去和人家建立關系,送點小禮物小紀念品是必須的,必要的時候也要上煙送酒請吃飯的,這我都反映過。你們可以問問老李,李主任。可這人,……沒法說。沒錯,報社是剛成立,底子薄,可該花的還得花。不過我說句公道話,報社這兒可沒把你們看成外人,大家都是一個單位在一起工作,只是分工不同嗎,從領導那兒沒有那麽想,誰是試用的、誰是聘用的、誰是在編的,你們可別這麽想,大家還是要團結,尤其我們廣告科,一定要注意和各科室搞好關系。”
“老李能幹什麽呀,整天色眯眯的就知道找姑娘小媳婦起膩。”
“沒文化,扛槍杆子出身。原來在機關就是個混混兒,你問他懂什麽叫廣告、什麽叫新聞嗎?鬥大的字他能認得幾筐呀?”
“農民辦報。”
“指著他,報社乾脆關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