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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書河山》七 蘆花飛雪
  得魚無賣處,沽酒入蘆花。

  出了北城門,穿過魚市坊再沿大河往西兩裡,水岸邊長著大片大片的的蘆葦,本就生得比人還高的賤生喬草,到了秋日,束束頂滿小穗白花,被風一吹,漫天飄散如雪。

  老頭子還在時,陳打鐵便跟著他打鐵,那時候自己還不是爐中劍,西秦的十萬大山裡,也經常飄雪,是真的雪,舔在嘴裡化成水,灑在爐子上會變成氣。

  本以為自己會跟著老不修打一輩子鐵,後來他說他那不是在打鐵,是在養劍,淬的爐中鐵,練的九極劍。

  老頭子天資平平,到死也就練到第五劍,自己稍微好些,第六、第七,最後卡在了第八劍。陳打鐵覺得根本就沒人能練出第九劍,或者老頭子不入流的劍道壓根兒就只有八劍,直到他聽說了柳白眉一劍開河。

  可那是柳白眉啊。

  陳打鐵背著爐候深一腳淺一腳前頭開道,拍拍腦袋又吹了一嘴似雪蘆花,回頭說到:“前幾日你爹給我托夢了,罵我憨貨,說人家柳白眉如何如何,而我連劍閣的門都不敢去摸摸試試,說我給他丟臉,可氣得很,說得好像他自己摸過一樣。”

  那驢子不搭理人,也不知道誰是誰的爹,伸腿翹著尾巴長長尿了一泡。

  陳打鐵等著,又說:“驢兄,要不咱真去摸摸看,就不信那邪,一道門而已,還真能跟烙鐵一樣燙手了不成?”

  這次老驢總算有了回應,它露出牙槽噅噅叫了兩聲。

  陳打鐵轉身扒開蘆葦叢,也跟著嘿嘿笑,說:“那就這般說好了,既然你想去,我不陪著也不仗義,你也肯定無聊得要死……瞧!到地頭了,今兒天好,咱爺倆真該躺著好好喝他娘幾壺!”

  蘆葦蕩裡開出片空地,搭了兩間小木屋藏著,著實不好找。

  屋裡幾個蟊賊聽了響動,早早收聲等著,眼瞅這一人一驢頂著滿身白絮鑽出來,還傻乎乎聊得起勁,笑過之後狐疑片刻,又戒備抽出長刀。

  陳打鐵發誓,江湖上都是謠傳,自己從來不喜歡殺人,今日也隻想平平安安做樁小買賣,若是能順便偷得浮生半日閑,美美地喝點小酒,賞這難得的蘆花飛雪,便再想不起還有沒有遺憾。

  為首那人操的一口北腔行話,聒噪半響,衝上來時,陳打鐵愣是一句沒記住,碰巧他被自己放下來的爐候砸斷了腿,這打鐵的爐子死沉死沉,除了能淬劍,背著它一來方便埋鍋造飯,二來也練練腳力。而自己踩碎他兩肘的骨頭,是因為這人腰腿都折了還硬氣爬到了自己腳邊,吐血吐得到處都是,惡心!可即便如此,陳打鐵算了算,他也至少能再活半個時辰,差不多夠撐到自己挖好坑。

  老頭子收徒沒立啥臭規矩,就一條,殺了人要管埋,說都是爹媽生的,十月懷胎不容易。至於殺什麽人殺多少,他說看你本事,也沒啥該死不該死,反正到了最後殊途同歸,將來自己也給挖個坑隨便弄弄,別給野狗叼了就行。

  老頭子一輩子實誠話不多,這話卻在理。

  晃晃腦袋,又有不開眼的有模有樣舞著刀花衝上來,被陳打鐵的鐵鉗一把擒住,反手把刀塞進了人喉管裡,拔出來鮮血長飆,他暗道下手會不會太狠了點,但江湖上打鬥,真沒不分青紅皂白先罵幾嘴人的道理,何況自己嘴拙,連頭驢都罵不過。

  還有個練武不練氣的,捏著脖子不過三五幾下就翻了白眼,陳打鐵甩開屍首,發現剩下倆都跳水跑了,遊得比鴨子還快。

  齊活!陳打鐵拍了拍手也不去追,這買賣劍都不拔就完了事,雇主要是講價還真不好還。他抹乾淨了血又捂著鼻子開始收拾,足足忙了半個時辰才算停當。爐中劍殺人有怪癖,殺人、挖坑、埋屍,出了名的井井有條。

  而後他揭開爐候,都說爐中劍用人血淬火,其實不是,煉爐九劍,是以血淬心。從膛裡取出一柄長劍,陳打鐵生火後燒得血紅,又一錘錘敲打,望了蘆葦蕩外一眼,再燒,再打,心裡很好奇,什麽人能有膽說助自己劍道登極,直到那公子姍姍來遲,陳打鐵才知道,這買賣自己賺大發了,也大概會虧了命。

  ……

  阿醜來時,那買魚的公子居然也在,他笑著招手說,“姑娘也過來坐,今日我煮了魚,反正煮得多了……不瞞你說,呵呵,其實我不愛吃魚,二兩那妮子挑嘴愛吃,可惜剛才哭哭啼啼睡著走了,不過她說多虧了姑娘你,不然,她早投水死了一了百了。”

  阿醜愣了愣,想像往日賣魚一樣站在原地淺淺一笑,卻發現自己怎麽也笑不出來,她說:“公子殺了我吧!”

  蘇錦啞然,道:“我不會劍哪會殺人,上回宰隻雞都用的餓死的法子,會的那個喝得大醉,前腳剛走,叫回來又得加錢。”

  漁家女走過去木然坐在桌邊,鍋裡果然煮了魚,沒有勇氣動筷,她也不敢去摸腰裡的魚骨刀,望著斜躺著喝酒的三人,一個缺牙的馬夫,一個背囊的書童,還一個噙著笑的富家公子。她默默掏出懷裡偷偷給那可憐妮子準備的白面饅頭,一口一口嚼著,可惜這饅頭好吃,人家卻不需要了。

  東都城裡的罪惡很多,像是鍋蓋了片錦布的爛肉,發臭生蛆那種。

  販賣人口的生意漁家女只是夜裡幫人撐船,跟二兩一起的十幾個噤若寒蟬的女子和她命運一樣,養成瘦馬還是賣進勾欄,或者做更肮髒齷蹉的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蘇少爺說:“那爐中劍是不是傻,隨便一本書說是柳白眉的手劄也信?”

  馬夫老李爭辯道:“不能啊!府上的藏書, 我可選了藏得最深那本墊桌腳的偷偷拿了來,單憑封面上的一個劍氣四溢的‘柳’字,就做不得假。”

  阿奴白了人一眼,這字明明就是死老頭自己歪歪扭扭寫的,他問:“那打鐵的真不回來了?”

  一樁買賣外加一頓酒的交情,那爐中劍是不是喝高了吹牛,誰也說不上,人倒是個實誠漢子,就長得寒磣了些。

  “應該是吧,他說帶了人去過飲馬蕩便算兩訖,而後自己會去北海劍閣,說本來還有一分把握,現在全他娘沒了,讓我覺得虧心的話,每年蘆葦開花幫他滿三碗酒,一碗給他,一碗給他師尊,一碗給那驢子……”

  年十月,蘆花飛雪。

  爐中劍陳打鐵走的時候拎著一壺黃酒,把錢二兩駝在驢背上,那驢子居然不尥蹶子,他沿途罵罵咧咧,說這畜生不夠仗義,自己舍命陪它去闖劍閣,居然旁人騎得偏就自己騎不得。

  第二日,顧長秋約戰爐中劍,傻子一樣等到天黑掌上燈也不見人來,而後開開心心去買了串南方沒得吃的冰糖葫蘆。

  世人都說陳打鐵那沒卵子的來東都盞茶工夫就給嚇跑了,也有人說爐中劍隻殺人,從不屑比劍,興許都是真的,又都不是真的,反正,再沒人見過有哪個傻子背爐候牽著一頭驢行走江湖,世間也再沒有了爐中劍……

  阿奴說:“少爺!這是不是就是狗曰的江湖?”

  阿醜說:“公子幫我!我要練劍。”

  馬夫李老頭偷偷喝著黃酒,僅剩的兩顆門牙搖搖欲墜,他吸溜一口,嘟噥著嘴說:“閑得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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