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爺敢直呼張九秋一句瘸子，那是因為他位高權重又不要臉痞了一輩子。在非燕姓不得封王的北燕，貴為博山侯的蘇長卿早已到了封無可封、坐等蓋上棺材板兒的地步，所以，在博山侯眼裡，看那滿朝文武誰都是孫子，自己管叫北燕右相一聲瘸子，那是老侯爺他賞臉，可不是阿貓阿狗都能有的福氣。

　　北燕雖然以左為尊，但堂堂一朝右相，按理也算是一呼百應的人物。偏偏朝堂上的張九秋是個異數，性子不溫不火的他與左相王佑知截然不同，這麽多年四平八穩，沒彈劾過誰，也沒諂媚過誰，朝議時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臣附議！”

　　而且張九秋其實不瘸，還腿腳利索跑得賊快，也不知怎就得了個瘸子的外號。他這人為官並不出彩，也無紕漏，所以，別人大紅大紫時他是右相，別人砍頭抄家時，他還是右相。也正因如此，張九秋決意將自家閨女嫁入博山侯府，旁人隻當笑話來看，卻不會說他五姓聯姻、結黨營私。

　　北燕開國，憑功績立五姓為貴，除了天家燕姓，依次為蘇、王、黃和張，末尾張姓，指的便是右相張九秋那一大家子。

　　朝中與博山侯沾親帶故的大小官吏多，或是門生故吏，或是舊友子侄，老侯爺致仕以後為了避嫌，也大都走動得少。但張家與博山侯府的關系談不上微妙不說，甚至還曾結過怨。張九秋當年被蘇家二公子蘇仲瑾取了外號瘸子時也隻呵呵一笑，可這輩子唯一一次跟人急眼了要咬人，便是打賭輸了賠進自家閨女。

　　據說倆人當年對賭的方式也奇葩得很，一個手握重兵的鎮北將軍，一個朝中堂堂一品大員，二人就簡簡單單蹲在地上，用小棍兒刨了一窩螞蟻，賭的，是那蟻卵究竟單數還是雙數……

　　如今來看，張九秋願賭服輸，依然肯把閨女養大嫁給明知道是個短命鬼的蘇家小少爺，骨子裡應該跟自己爹爹一樣，是個亡命賭徒，硬氣不硬氣不好說，但肯定缺心眼。至於他那與自己大致同齡的女兒，捂得嚴嚴實實又足不出戶，是美是醜，是驚喜還是驚嚇，大概也只能等掀開了蓋兒才能揭曉。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蘇少爺捋清之後，覺得婚約之事不重要，也不打緊，便在書樓裡也翻出一本劍訣來看。這本道家的《昆吾劍》算不上絕學，北蠻女子烏蘭在時看過，說牛鼻子的劍法重劍意、輕劍式，比尋常江湖門派高明很多，也讓自己受益匪淺。

　　蘇少爺沒見過烏蘭拔劍，他見過酒肆裡的公子哥醉了酒赤身肉搏，也有一次見過大街上衙門捕快拎著長刀追趕地痞，幾個膀大腰圓的傻子翻不過卡在一道圍欄，愣是讓人在眼皮子底下跑了。反正，沒人能飛簷走壁，肯定也沒人能比得上當年柳白眉一劍開河。

　　烏蘭來得蹊蹺，走得突然，這為劍而生女子真的很像不食人間煙火，所到之地，處處不過驛站。

　　自己去看阿奴劈柴，一斧頭下去，再結實的木頭樁子都能哢嚓一聲劃成兩半，他說少爺你看，劈了十年柴，以往不覺得，現在感覺渾身有使不完的氣力，要是改成劈殺千刀的北蠻子，保管也是一刀一個，就是不先扎個馬步哈兩口氣，總覺得別扭。

　　後來，馬夫老李又說，可惜了，這般死命折騰，幾匹母馬居然也都沒懷上，他說那妮子來牽馬的時候，那花辮子白馬甭提有多舍不得，走起路來一步三回，四隻蹄子跟篩糠一樣一個勁兒哆嗦。

　　烏蘭走了，可能去了南邊，也可能回了北蠻，聽說，北蠻來的使團也是這幾日拉著糧食北上回的王庭。其實，這也不重要，只是讓人莫名想起了飲馬蕩。

　　北疆漠南鮮有名山，蘇錦以前喜歡站在一座長滿萱草的無名小丘上遠眺，看那北國蕭蕭，也看那更遠處空蕩蕩的原野上悍然矗立著的， 殘而未破的三降城。

　　燕州三降城，孤懸於塞外，鎮北將軍蘇仲瑾當年便是戰死在那裡。

　　而自己遠眺所站的的那座無名山丘之下，有一股終年不曾凍結的泉水，泉水叮叮咚咚，數裡外因勢積成了一汪湖泊，幽藍幽藍的湖水旁，又有一座燕雲鐵騎曾駐足停歇過的邊鎮依水而建。

　　北風呼嘯，萬馬齊鳴，那小鎮便叫飲馬蕩，說是小鎮，不過三五十軍戶、百余口家眷而已，多少年都是仰仗著三降城的庇護而活。

　　蘇錦記得，那飲馬蕩引了湖水繞行而過，流水潺潺，又屋前房後兜兜轉轉方去。每逢日幕初開，塵土卷舞，霧氣浮動之下的飲馬蕩總是雞鳴狗吠，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萬物紛紛活出了水墨畫卷來。

　　也記得那時有成排結隊的村婦沿渠汲水浣衣，家長裡短，嘰喳熱鬧。他們見了蘇家小郎眉目清秀，少不了要調笑一番，有的說蘇公子唇紅齒白、束發晏晏，扎眼得緊呢，又有的說自己閨女日食五簞，不如許了給你，拿去暖暖被窩……

　　蘇錦還記得每次偷懶推開書房門時，十三叔都會手握書卷，關著窗戶端坐榻上，他用藤條抽阿奴屁股的時候，總不忘語重心長說，少爺你不一樣，萬萬莫忘了溫書。

　　“我不知道北蠻人下一次攻略燕州是什麽時候……所以，阿醜，你來問我，其實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麽要練劍，而我讓你練劍，是希望你把命握在自己手裡，也把他們的命握在手裡！”

　　漁家女阿醜站在書樓拐角，認真把玩著一柄魚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