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醜在大河邊長大，魚市坊裡的嬸嬸們都說她臉蛋兒俏，腰細腿長，而且水性好得像只能潛水捉魚的鸕鶿，但其實，阿醜起初很怕水。

　　小時候爹罵自己沒用，常常把人腦袋摁在水裡說要淹死自己。阿醜呼不到氣，先是慌亂地手腳揮舞，後來絕望的時候乾脆趴著不動，她看見河底水草輕輕搖曳，看見一串串水泡圍在自己身邊咕咕上浮，而後又在水面一一破裂掉，好奇睜大眼睛透過昏黃的河水往上看，天空也不一樣，是灰白灰白的。

　　阿醜覺得好看，冒出腦袋的時候還在傻笑，她說，爹，你也來試試。爹爹氣得夠嗆，又把自己摁在水裡更久更久。

　　那個姓鄭的掉在水裡，被自己死死抱住時也是一樣，他大概以為遇到了喝人血、吃人眼珠子的水猴子，張大嘴巴，拚了命地用腳踢。阿醜本以為他是個上過戰場的將軍，不一樣，好歹能多撐一會兒，結果他越踢越嗆得厲害，越踢越使不上勁兒，沒過多久也跟爹爹一樣張著四肢不再動彈，水裡鋪開的衣袍偶爾鑽出幾個氣泡，也和他一起，慢慢上浮。

　　所以，少爺說要握在手裡的命其實很像那串氣泡。

　　阿醜從蘇府出來順便帶了壺好酒，少爺說是他偷偷在觀雲亭大樹底下挖的，看著有些年份，也不知道埋了多久。

　　師傅住的窩棚挨著平樂巷，門前便是條殺豬宰牛衝洗用的下水溝。她推開門，也不點燈，一聲不吭把那壺酒和一袋東西放在桌上。

　　董瞎子屬狗的，鼻子靈得很，他翻身便下了炕，湊到桌邊先摸了摸，舔著嘴皮道:“喲喲喲，乖乖，足足百兩黃金，可了不得！我老瞎子要了一輩子飯，就沒見過這麽的大手筆！”而後，他又嗅到了酒香，迫不及待想揭封喝上一口，可奇了怪，隨後竟像魔怔了一樣兩手顫巍巍抱在懷裡，生怕人搶了去一般。

　　董瞎子記得，有一年北征，博山侯出征前在觀雲亭埋下了很多好酒，說是等殺退了北蠻人班師回朝，定要與人醉上三天三夜，可惜，這酒如今還在，但那年同在觀雲亭一起北上的人，卻沒幾個能回得來。

　　他問，“丫頭，可想好了為何學劍?”

　　阿醜嗯了一聲。

　　董瞎子不知什麽時候拿出一片如火的楓葉，他看不見，就用手去摸葉片上的紋理。如果有人仔細去看，那葉子上順著葉脈扎了些針眼大的小孔，別人不知道為何，董瞎子卻清清楚楚知道，那暗語是說，回家吧！

　　可自己哪裡還有家?

　　他說:“丫頭，咱們都是苦命人，我也不知道你學劍對，還是早些嫁戶人家生兒育女對，不如，先給你講個故事吧。”

　　董瞎子笑了笑，扯著睜不開的眼皮比哭還醜，他拍開封泥，一邊慢慢地喝，一邊慢慢地講。

　　他說，你可知燕州有座三降城?

　　那三降城高約五丈，全是開高山取的黑色堅石一塊塊砌成，聽說光是築那城，便死了數百人。

　　而三降城之所以被稱之為三降，是指北燕博山侯蘇家三次北征，也三次在那裡打得北蠻子屁滾尿流、磕頭求饒。

　　他說，最近的一次是十幾年前蘇府二公子蘇仲瑾戰死那次，而這酒。是博山侯第二次北征時埋下的，可自己要講的故事，是幾十年前的最早的那次。

　　三降城孤零零建在草原上，每一回北蠻南掠，若是強行攻城都會耗時耗力，還撈不到半點油水，可繞過去不管又會被人追著尾巴窮追猛打，所以，這城讓北蠻人如鯁在喉。

　　記得那年北蠻人發了狂，湊了十萬大軍南下，被蠻王庭誓要先踏平了三降城再掃蕩北燕九州，消息傳回來之後，燕雲二州無論軍甲草莽，統統拚了命地湧向三降城，誓要與三降城共存亡。

　　那年，燕州有個書生本要赴東都求學，聽了戰事膠著，他不顧家中剛誕下不久、還隻抱過一次的女兒，便也義無反顧跟著人北上殺敵去了。

　　可那是十萬北蠻人啊！

　　那書生趴在牆頭上看，嚇得兩腿發軟，他覺得北蠻人站著不動讓自己殺也不可能殺得完。北蠻人的騎兵在草原上鋪天蓋地、密密麻麻都是，把三降城圍了個水泄不通。

　　北蠻子攻城時，破空而來的箭矢能把城垛都鏟去一層皮。城牆上的兵甲小心翼翼不敢露頭，時不時捅上兩槍，搭把手掀翻雲梯，或者冒死扔下滾木、石頭、火油，最後實在沒得扔，就往下倒糞水。

　　北蠻子退兵暫歇的時候，那書生聞到滿城焦臭，都說不清楚燒糊的是人還是東西。書生不會武，力氣也不大，他只能幫著人抬屍首，有人就在城裡姓莊那大戶人家裡院子裡挖了個坑， 自己一個個往裡面背，一層層往下埋。有的腦門上插了支箭，從額頭進，後腦杓出，拔都拔不出來;還有的一箭扎在胸口，扎破了肺葉，抽氣的聲音很大，嘴裡汩汩冒著血水。

　　三降城就這般被足足困了半月之久，人困糧絕了也不見有援兵來。

　　他還記得周圍的巷道裡擺滿了滾木亂石，自己貓在牆垛後打盹，城裡斷壁殘垣，四處星星點點冒著黑煙。

　　那蝗蟲一般的北蠻人每日都來，書生為了活命，拔死人的盔甲穿上，第一次掀翻雲梯，第一次投下石頭，第一次用長矛戳死一人。但北蠻子源源不絕，殺到手腳發麻，心中冰冷，他記得自己唯一的念頭便是要活下去。

　　三降城剩下的人嗓子啞了，就敲胸甲，刀砍卷了就用拳頭砸，沒了火油，就扔屍體，到處都是鮮血淋淋的殘肢，花花綠綠的腸子，修羅煉獄不外如此。

　　可是，第二十五天，城還是破了。

　　那書生本以為自己會死得很英武，可不知誰先跪下投了降，其余人聽見有人扔下武器，也就都跟著、哭著投了降。

　　北蠻人讓他們修城，後來又把他們像畜生一樣關在馬棚裡，再後來，博山侯北征的大軍來了，他殺退了北蠻人之後滿身是血，看著這一千來人的北燕國叛徒，博山侯扔下了二十四枚銅板，說，一炷香的時間，誰得了其中一枚，誰就能活命！但活著的人，要當自己死了，忘了自己是誰！

　　那書生不知怎就活了下來，他殺了很多人，後來，他也真的忘了自己是誰，他隻記得，自己有一個女兒，叫董青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