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山侯府固然顯貴,可要說人丁興旺,卻還比不上尋常小戶人家。
霜月吉日,蘇府也難得家宴,管家蘇四怕人覺得冷清,特意在桌下烤上幾團碳火,插了瓶花還點亮滿屋燭台,又叮囑東廚備下了一桌子精細素食。
大母平日不讓人早晚請安,也極少出來佛堂。
她穿一身麻布海青撚著佛珠進門時,堂姐立馬塞來酒壺,搖身一變成了大家閨秀,又一臉正氣勸自己說道:“昨夜又去了哪裡?要怎地教你才好?不是堂姐說你,年輕就該多讀書,弘毅性子野,少跟著他不學無術,錦弟可知,書中自有顏如玉!”
堂兄背著身子渾然不覺,捂嘴笑道:“離姐姐說啥?豈不知說那書中自有顏如玉的呆子,十之八九都是長得太醜沒人肯嫁!”話才出口,便被人從桌下踢了一腳,蘇弘毅吃痛回頭,見大母的巴掌已經扇到後腦杓,嚇得脖子一縮,如待宰鵪鶉一般再不敢多言。
大母取拂塵掃了掃椅子,卻不坐主位,警曉幾句又隨意拉了些家常後對自己說,“太公要是不來,錦兒待會兒先挑些好嚼的送去後院,你們也莫先動筷亂了品相。”
“是。”
大母應該是覺得自己與太公關系不睦有意為之,蘇錦會意取來食盒,才剛裝好,便見博山侯咳嗽一聲負手而來。
老太公仰著鼻孔望著屋頂房梁,看他那拉得老長的一張折子臉,就跟個來收欠了好幾年租的東家一樣。
老太公可是稀客,連管家蘇四都記不得上一次蘇家人齊了圍成一桌,是多少年前的事,蘇管家使了使眼色趕緊笑著攙人落座。
“公公嘗小食前,不如先喝碗蓮子湯?廚房燉得久,也開胃。”大母親自動手盛了一碗恭敬端到面前。
博山侯嗯了一聲,也不伸手,埋下腦袋吮了一口後,無滋無味嚼著嘴裡的蓮米,可他不說開食,大母便不敢動筷,幾個小輩更是坐得端端正正。
太公講規矩,食不言、寢不語算是基本的家規,博山侯當年在書房裡寫了“耕讀傳家”四個字作為家訓,自然,少不了會用禮義廉恥教導後輩子嗣。
幾粒藕白蓮米粘在胡須上顫巍巍就是不落,蘇少爺瞅著礙眼,指指太公下顎,道:“太公這一把飄逸美須,也不知平日如何打理,難不成就未擔心過喝湯泡在碗裡沾上殘羹?”
這話把大母臉都聽得綠了,下手蘇弘毅更不知想到何處,噗嗤一聲笑出來,而後又趕緊憋住不動,漲得整個腮幫子通紅。
博山侯伸手一摸,果然扒拉下幾顆蓮子,他放在嘴裡輕松一嚼,笑罵說道:“你這豎子果然膽大!開食吧!”
這一句笑罵也讓氣氛松弛不少,家宴,也才有了幾分家宴的樣子,蘇管家開心給人捶著肩膀,讓他坐下吃些,就是不肯。
席間,大母忙著給人夾菜,又聽蘇錦邊吃邊道:“孫兒倒不是膽大,以前在燕州飲馬蕩,見多了鄰裡那些娃娃,個個都是坐在祖父腿上撒嬌長大,還調皮去扯老人家胡須,如今見了太公,孫兒也想,偏偏膽小不敢真的動手!”
大母嗔怪一眼,圓場說道:“錦兒也是年幼無禮,公公念他孩童心性,莫怪才是!”
博山侯哈哈一笑,歪腦袋問道:“就沒聽過有句老話叫一入侯門深似海,蘇少爺身為侯府子嗣,可是覺得辛苦?”
“不辛苦!”蘇錦搖著腦袋給太公夾了兩片青菜,算是賠了不是。
博山侯大有深意看了這孫子一眼,
道:“有時,老夫也在想,你這豎子到底是不是仲瑾的兒子,不過,見你這死不低頭的樣子,多半又假不了!困擾得很啊!” “啊?錦弟不會真是假冒的吧?”
堂姐又在桌下踢了人一腳,錦弟自然不會有假,可她同蘇弘毅一樣,不懂這爺孫倆究竟打的哪門子啞謎。
一連幾日去聽風樓,根據人步履大小反覆揣摩,鄭蒙醉酒更衣行走那一路,踩的哪塊板,會撐哪根護欄,這豎子是真的把自己同樣灌醉,不厭其煩演練了無數遍。
博山侯默默吃著飯食,心想,蘇家就沒出過這般有城府的人。那鄭蒙是個武夫不假,殺他對自己來說也的確不難,可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來說, 能讓鄭蒙死得這般無痕無跡可就了不得了,只不過旁人所見的運氣,都是事在人為的結果。
或許就好比往日自己釣魚,萬事做足,魚兒上鉤只是早晚的事,說起來已許久未再垂過釣……
博山侯飯量不大,一刻不到便已吃飽起身,他拿了那食盒出門時,不忘回頭說道:“差點忘了,張瘸子捎話來問,當年那婚約可還算數,莫把丫頭等得人老珠黃了,我看你這豎子都學會了逛青樓喝花酒,也就替你答應了!”
見人一頭霧水,老侯爺這才覺得扳回一城,他心滿意足轉身出了門,繞著回廊穿過幾進廂房,又靜靜停在一間老屋前,開鎖進去,院子裡又是一把長鎖,一間舊屋。
這沒名字的地方比博山侯種菜的園子還要僻靜,蘇府下人知道,這連柴房都比不上的地方除了老侯爺和蘇管家,外人若是無故闖了進來,結果無一不是杖斃。
博山侯把食盒放在門前,依著窗緩緩坐下,他望著碗口大的天,道:“也不知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二哥那兒子回家了。這娃娃膽子大,心思也細,還比平常人都要隱忍堅韌,誰還敢再說我蘇家兒郎都是莽夫,好得很啊……”
不見有人開門,窗欞上蛛網結滿,這屋殘破得仿佛從來也沒人住過一般。蘇長卿繼續說到,“爹知道你怨我,爹也怨自己……不過,你肯定想不到,你那兒子也來了東都,我遠遠看過,長得像你,所以,都好好活著吧……”
博山侯走時,那食盒也沒見人拿,他只聽到風吹得老舊木頭嗚嗚咽咽,像是有人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