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有工友過來，王麗娟陡然抿嘴，憋笑不語，整個身形也抑製住花枝亂顫，俄頃，自說自話，嘀咕一句:“有人過來了！

　　聲音微弱，但足夠對面的老相識耳提面命。

　　周小羽心領神會，擺正身姿，很自然的收斂了嬉笑。

　　剛才是三人行，即使有點小抽瘋，在人車如流的上班高峰期，也不會惹人注目。

　　現在則不然，廠區馬路上人跡罕至，都奔赴各自崗位上埋頭實現現代化，偶爾顯身馬路，不是搬運材料，就是往來車間、庫房協調辦事。

　　像他們這般，身姿不穩重，言語發浪笑，被熟悉的工友撞見了，不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就是溝畔樹旁打情罵俏。

　　現在是大白天，只能是後者了！

　　噤聲默然也不對，此地無銀太明顯。

　　周小羽淡淡問道:“你在輕機廠上啥班?”

　　王麗娟調皮地呶呶嘴，不屑地說道:“羅小羽，你反應挺快呀！以前可不是這樣！”兩手背在身後，前傾著身姿，原地緩轉，微微顧盼的美目，迎送著並不認識的工友漸行漸遠，對周小羽查跟腳一般的問題則置若罔聞。

　　周小羽一時語塞，不由得看天借話，突然瞥見，已經在磚頭瓦塊堆裡會師的老大老二，面對面交談著什麽，面朝自己這邊的老大，好像詢問老二，還時不時地向這邊張望。

　　周小羽預感不妙。

　　轉念又想，管他呢，不管他們嘀咕什麽，該來的總會來，天坍塌個窟窿，愚昧的遠古人不還是想出了五彩石嗎?異彩紛呈的上古神話口口相傳，不也讓那些舞文弄墨的超級大佬讚歎不已嗎?老大的那點成見，老二的那點不滿，外加老爹似有若無的埋怨，有了老媽的大愛無疆，遲早都會消磨於無形之中的，至於今天賣饃一事，又不是馬虎大意糟賊偷了、搶了，花花綠綠的票子，一準亮瞎老大雙眼！

　　女同學看到男同學似有心不在焉，柔聲問道:“怎麽不說話了?”

　　“沒有呀！”周小羽敷衍一句，然後又說道:“你盡說我和以前不一樣了，我就納悶了，我還是我，原來的那個周——羅小羽，怎麽就不一樣了?

　　要說不一樣，那也是以前白白淨淨一書生，如今灰不塌塌一農民！”

　　周小羽一副嗔怪質問的頑劣樣。

　　“羅，羅小羽，你，你可，可，灰，逗……”女同學一手捂嘴，一手按住腹部，齒縫裡噴字不成句，笑得直不起腰。

　　半晌又半晌，才算恢復正形。

　　一時卻又面露迷茫之色，回味片刻，方才輕啟薄唇幽幽說道:“也不是說有多大的變化，就是感覺，如今的你變得開朗了。以前吧，也許是你剛從農村來，人生地不熟，見誰都有點膽怯，城裡的同學嬉笑你，你也不還嘴，什麽時候也都是憨憨一笑。再後來吧，你就一心埋頭學業，學校的活動也不怎麽參加，再後來，出人意料的參加了學校的籃球比賽，班裡同學誇你是球場黑馬，可是，再後來，你又恢復了之前的死樣，我一直感覺你是一個韜光養晦深藏不露的家夥……”

　　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都是溢美之詞，周小羽不忍也舍不得打斷，代替原主受寵若驚好幾下。

　　著實沒想到，原主這貨，爬上煙囪跳大神的愣頭青，四年高中居然大半時間都活躍在美目顧盼中直至“畢業死”，想來他應該是心知肚明的，否則近二十年的記憶庫存，浮浮沉沉的女同學面孔那麽多，唯獨只有這一張有名有姓，

還有好幾段清晰度較高的“實況錄像”。　　只有兩情相悅，才會因為一棵草忘記整個草原的。

　　只有日思夜想，才會在小心臟裡留下伊人倩影的。

　　周小羽小小的嫉妒蓬蓬勃勃。

　　一時之間，清晰真切的既視感陡然鋪呈，一時之間又惶惑難辨，那挺拔修長的男主背影究竟是自己，還是原主的。

　　“切，你可真會抬舉人，我韜什麽光養什麽晦呀，最後還不是卷起鋪蓋回家種地，哪像你們，考不上學沒關系，一樣不是近水樓台，該當工人的當工人，該上班的去上班，旱澇保收，哪像我這號鄉巴佬，一輩子也就只能土裡刨食了。”周小羽半認真半開玩笑。

　　“羅——小——羽，你可不能自暴自棄！農民怎了?”女同學滿臉惶惑，不知什麽地方話說的不妥，無心傷鄉下同學自尊，急忙辯白道。

　　“呵呵！”

　　周小羽自嘲地訕笑一下，道:“你不是農民，永遠都不知道怎了！”

　　“我可從來沒因為你是農村來的，就說過你什麽！鄉巴佬可是你自己說的。”女同學面目一時人畜無害。過了一會兒，又悵然說道:“工人階級又怎樣?端個鐵飯碗又怎樣?上班下班，下班上班，還是個沒意思?”

　　王麗娟再次後背了雙手，挺一下小有規模的胸脯，又弓腰扭頭若無其事地瞅瞅周小羽，白齒輕咬紅唇，瞳仁翻轉不定，就是不再開口說話。

　　當一個生活無憂的姑娘，對著你為賦新詞述惆悵的時候，基本可以判定，你已經被撩了，或者等待你撩她！

　　想了想，周小羽還是覺得適可而止，不是不能撩，只是心裡面總覺得這事怎麽就那麽別扭，對了，女同學心儀的是“羅小羽”，而非他周小羽，重生的種種不堪，濃墨重彩又添一筆，為什麽就不能重名重姓，無縫對接呢?

　　周小羽看到女同學微微頷首，拿腳尖地上畫圈圈，緊繃的腳背，微微傾斜的腳面……。

　　氣氛稍稍有點凝滯。

　　女同學顯然入戲太深，短暫的沉悶一時讓人無從破解。

　　……

　　“你還沒告訴我呢，老同學，你在廠裡幹啥?”周小羽問道。

　　“還能幹啥，上班唄！”

　　“……沒這麽嚴重吧，這還杠上了……這麽下去，這天怕是要聊死了……”周小羽腹誹不已。沉吟一下，悶悶說道:“老同學，耽誤你忙了，我去我大哥那邊說會話，你，你回去上班吧！去晚了，你領導訓話就不好了！”

　　女同學抬頭，怔怔地看著周小羽，突然面露慍怒地說道:“不用你操心！”

　　“……”周小羽，前世今生的女人怎麽都這樣呀！

　　王麗娟自知失態，歎一口氣，收拾一下莫名煩躁的情緒，接著說道:“之前在車間，現在在銷售部，剛換了崗位不久，也沒啥正事，幫師傅整理整理資料，跑個腿啥的，一天價挺無聊！”

　　“怎麽感覺我今天是專程來讓你解悶的?”周小羽嬉笑著說道。

　　輕松愉快的氛圍失而復得，女同學再次變得興高采烈起來:“那是，我說今天出門，聽見喜鵲叫了，原來是羅黑馬蒞臨鄙廠了！咯咯咯！”

　　“你呀——”周小羽瞪一眼，說道:“玩笑歸玩笑，別誤了正事，你還是去上班吧！”

　　“哦，對了，你不攆我，我還忘了！”王麗娟恍然大悟，甩一下頭，手摸後腦杓，捋一下馬尾，說道，“你大哥他們拆除的3號倉庫，就是我們銷售科的，科長安排我要時不時地現場督促一下，抓緊點清理搞完，開春就要重建呢！”

　　女同學話裡有話呀！

　　“真的，假的，這麽巧?”周小羽直接說出疑惑。

　　“騙你是——”王麗娟耷拉著舌頭，兩手懸耳畔，屈指隨便抓挖幾下，自扮為小狗。

　　周小羽忍俊不禁。而後，就低聲下氣地說:“尊敬的輕機廠銷售科小跟班王女士，歡迎您的到來，現在就有小可侍奉左右，陪您視察倉房拆除工作，可否?”果真一副奴才樣，卑躬屈膝，低眉順目。

　　女同學甩起的腳，虛晃一下又落下，憋住壞笑，兀自跳過樹溝，回眸見周小羽緊隨其後，便嫣然一笑，一前一後，向廢墟走去。

　　……

　　和羅小三說話的老大羅小川，一直沒有撂下對老三這邊的窺探。

　　看到二人在溝畔樹下嘻嘻哈哈的樣子，面目風雲突變就沒有消停過。

　　那扎著馬尾的姑娘，他是知道的。前幾天和廠子裡一個微露肚腩的中年人來過工地。聽領頭的劉世超稱呼，中年男人叫許科長，小姑娘叫小王。大小都是他們的領導。

　　這時，看到小王領導和自家老三並肩走來，就避過羅小山，前迎幾步，從磚瓦高地上走下來，站在低處平坦的地方，側身小心招呼道:“小王領導，你來了！”同時不為人知地衝著周小羽蹙了一下眉頭。

　　王麗娟也不生分，笑著說道:“羅大哥，我和你家羅小羽是高中同學，從高一到高三，都在一個班裡！”末了，又有點不好意思，微紅著臉說道:“複讀時，也是一個班，只是都沒考上！”

　　羅小川，面目僵硬，想笑又笑不出，整個面目擰巴地無法描述。

　　周小羽觀察老大好一陣，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怎麽就像個低聲下氣的仆人，唯唯諾諾。自己那是逗女孩尋開心，他這般做低做小，雖不是原主，但周小羽一時面目難堪。

　　同時，又明顯感到老大似有心思，而且和自己以及女同學都有關系。當事人都在，顏面上藏不住事的老大，一時窘迫的不成樣子。

　　老二羅小山似是知道，站立一旁，時不時衝周小羽笑笑，再笑笑，意味深長。

　　究竟所謂何事，讓老大老二如此這般?周小羽思緒翻湧。

　　王麗娟裝模作樣，原地不動，不管兄弟三人躲躲閃閃的表情戲，這看看，那瞅瞅，儼若領導。

　　周小羽心底再一次計較起了主場和客場的問題，雖然女同學在舊相識面前表現的天真無邪，但是，面對一幫渾身沾滿塵土的苦憨憨，那種城裡人的優越感是捂都語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