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之敵散去。

　　葉紹盛回到莊園內。

　　葉金權問:“莊主，怎麽回事?”

　　葉紹盛說:“數月之前，本莊僥幸獲得一件寶器，鎏金乾坤壺。當時此事嚴加保密，卻被本莊人有意向強敵通報了消息。莫邪軍此來，就是為了奪寶獻主。”

　　葉紹盛二子葉胤貴，性格最為急躁，一聽說葉塘灣裡有人賣主求榮，幾為葉塘灣招來滅頂之災，頓時勃然大怒:“是誰如此狼心狗肺?”

　　葉紹盛更是激忿填膺:“為保葉塘灣免受生靈塗炭，我已答應投靠淮南。當今燕國公高駢，深受皇上倚重，都統東路兵馬，我等歸順高公，也不算辱沒門楣。感戴高公厚恩，我隻帶數十名得心應手的族人前去，大家依然在此守望家業。有了高公的罩護，我葉氏族人，理當平安無虞。”

　　葉金權問:“莊主怎麽安排?”

　　葉紹盛:“安排之前，先要把吃裡扒外這筆帳算清楚。”

　　不容有人插話，葉紹盛厲聲喝問:“此人還不主動承認?剛才我已與莫邪軍張用之指揮使推心置腹，你還以為能瞞得過去嗎?”

　　葉胤貴已然拔劍在手。

　　沒有人敢發出半點動靜。吃裡扒外這種事情，無論近厚遠薄，都是為人所不齒之事。凡是和這種事情搭上半點邊的，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沉默了許久。每個人都擔心千鈞之力落在自己的頭上。

　　葉紹盛走到主管葉柄中跟前，緩緩地問:“沒有人主動承認，你覺得該怎麽辦?”

　　見莊主征詢自己的意見，葉柄中面向眾人，想著威逼利誘的方法。眼前黑壓壓的一群人，讓他眼前犯暈。天黑，他看不遠，但是就近的兩人臉上，他察覺到了不可思議和驚恐莫名的表情。然後，他聽到耳後一道疾風，那陰風冰涼地觸及他脖頸的皮膚。

　　冰冷，是他在這世界上最後的感覺。

　　葉紹盛猝不及防地順手從身邊人身上抽出一把刀，電光火石之間，白刃閃過，人頭落地。無首的身子遲疑了片刻，無主地堆到地上。

　　“黃天在上。”葉紹盛說，“既然不願意自己承認，就莫怪我手下無情。我告訴諸位，吃裡扒外，賣主求榮，到頭來一定會被對方出賣。枉我一直栽培他成為一莊子的主管，大大小小的事情沒有他不知道的，卻為了蠅頭小利要賣掉整個莊子。如此忘恩負義，我如何能容?”

　　做完這件事情，葉紹盛起身往裡面走去，身後的一攤子留給葉金權去打理。

　　葉金權吩咐莊丁把裡裡外外的屍體收斂、掩埋。倉促之間，早沒了喪葬殯儀的禮節。又重新安排了莊子和四周山頭的守衛。

　　葉塘灣這一夜的損失，葉金權沒有時間歸攏。既然莊主已決計北上，恐怕也就是這三兩天的事情，所有的撫恤和彌補，莊主老謀深算，總會在離開前安排妥當。

　　草草地把外面的事情打發完，葉金權來到葉塘灣的主樓。

　　主樓的廳堂裡有四個人。葉胤福和葉胤貴在兩旁的椅子上坐著。葉紹盛沒有坐在主位。葉紹盛站在大廳正中，耐心地對當面的少女傾心而談。少女是他的掌上明珠，唯一的愛女。

　　少女嫋嫋婷婷，頷首蹙額，來不及考慮父親提出來的一系列的叮囑。一樁樁，一件件，此前從未思索過一星半點的事情，如今噴湧而來，一下子傾瀉到她小小的胸口。

　　“你倒是答應啊。”葉紹盛分明是在哀求。

　　“爹爹不是說過，什麽事情都可由我自己做主麽?”

　　“形勢比人強，

此一時彼一時啊。現在是什麽關頭?”　　“什麽關頭?無事則已，一有事我就失去了自主嗎?原來，所有事都是哄著我玩，說說而已。”

　　“這等關頭，”葉紹盛摩拳擦掌，“哪有時間來欺哄?此事宜早不宜遲。告訴你吧，就在今晚。”

　　“今晚?”

　　葉胤貴乾脆從椅子上躥起來:“父親說今晚就是今晚。”

　　剛過去的那段驚心動魄的時間，讓他見識到血雨腥風說來就來，萬般不由人做主。

　　葉飛鴻哇哇大哭，跑向樓上，搶開房門，反鎖了門，一頭扎進被褥裡。嗚嗚咽咽，起起伏伏，斷斷續續，淒淒涼涼，悲悲戚戚，天也地也，運也命也，情也癡也，望也絕也，念也寒也。

　　葉金權正走進來，葉紹盛說:“現在外面應該相安無事了，你快去樓山衝，請莊主和公子樓外樓前來。”

　　氣氛凝重。葉金權也不問所以，扭頭便走。

　　一到南門，越過淺淺的山谷，就看見樓山衝方向有火光閃耀，由此可見，兵燹之下，風火連城，誰家也不太平啊。

　　進得樓山衝，即有人迎上前來，關切地問:“葉先生無恙，貴莊可好?”

　　“無比凶險，你們這裡呢?”

　　“我們這裡傷亡了兩人。不過莊子被圍緊了，出不得也進不得。然後敵人突然就退走了。四周起了火，現在正滅火呢。”

　　“看來敵人主要的目標是我們的莊子。對你們的莊子，只是佯攻。”

　　“如此看來，貴莊受苦了。”

　　“有大事相商。快領我去見你們莊主。”

　　樓山衝的莊主樓暮臨，與高挑英拔的葉紹盛相比，顯得有點臃腫，可就是這樣的身體，也免不了在這樣的夜晚東奔西走。他的樓山衝和葉塘灣本來就是表裡山河的存在，相互幫襯著，可今晚彼此蒙難，不得相顧，既擔憂此處，又牽掛那裡。

　　葉金權到了。些許寒暄之後，把來意說了。

　　樓暮臨一聽，知道必有重要事情，趕緊招呼了次子樓外樓，父子二人帶了十數名家丁匆忙向葉塘灣趕去。

　　樓氏父子從南門進去，轉過湖塘，來到主樓。

　　葉紹盛已經在主樓的廳堂正中主位上穩穩地端坐著，樓外樓一進來，剛拱手問候完畢，葉紹盛即說:“跪下。”

　　樓外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在遲疑，被樓暮臨一腳踹在腿窩裡，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我現在是你的嶽父。快些叫拜。”葉紹盛說。

　　這一次樓外樓就沒有半絲兒的遲疑了，趕緊的又是喊嶽父又是行大禮。

　　葉紹盛就那麽一個如花似玉的寶貝閨女，風姿傲人，心竇玲瓏。

　　他樓外樓自然而然的早生了愛慕之情，卻視其為水邊照影之飛鴻，隻敢遠觀，不敢驚擾。就怕她一旦受驚，便會消逝在天際，讓他連影子也難得一見。

　　這就好了。葉紹盛緊接著和樓暮臨說了今晚的蹊蹺與凶險，又說了自己當機立斷做出的決定，說乾就乾，今晚成婚。也不說嫁，也不說娶，就在這廳堂裡，為樓外樓與葉飛鴻把婚禮辦了。

　　樓暮臨當然求之不得，慨然應允，一邊吩咐家人速去取回若乾珍貴聘禮，一邊和樓外樓交代若乾緊要的環節。

　　莊子裡長備的婚禮儀仗、樂器班子迅速被組織起來派上了用場，短短一個時辰，一場婚禮安排妥當。

　　葉飛鴻鳳冠霞帔，蒙著大紅蓋頭，被丫鬟攙扶著從樓上緩步走下。身材細挑的小姐，身子在丫鬟的手裡很重。

　　嗩呐聲起。喜氣洋洋，勢要衝散這一晚的晦氣。

　　雖然經歷了大變，死了親人的人家還沒來得及抹去悲傷，但是主樓裡的吩咐傳達下來，葉塘灣家家戶戶張燈結彩。主家小姐的大喜之日，莊子裡所有人都必須分享這份喜悅。悲喜交加，莫過於此。究竟是悲是喜，只有心裡暗知。

　　負傷的揚濟流在葉塘灣的莊子裡沒有住宅，被安排在一處柴房裡，臥在稻草上靜息。家丁們開始搬弄那些柴炭，大半夜的，忙忙碌碌，早煩透了在一旁侍候的揚雲泥。

　　“大半夜的，弄這些作甚?”揚雲泥問。

　　“你們躲在這裡，還不知道。老爺家的小姐待會兒要成親了。等著吧你，準會分給你喜糖喜餅，還會讓你小子過足了吃肉的癮頭。”一個搬柴的老家丁說。

　　一聽這話，揚雲泥怔怔地呆死在那裡。

　　有些路程，就是以烏龜王八的速度，日子久了，也會走到頭。可心裡頭，總希望那路再長一些，再長一些， 沒有盡頭。

　　有些時間，就是再仔細地把握每一個瞬間，總也會結束。可心裡頭，總希望再漫長一些，再漫長一些，變成海，把自己淹沒。

　　有些事情，早知道就是這麽一個鬧人的結果，躲避著，搪塞著，拖延著，可它還是慢慢地走來了，在自己早已經忘了它的時候。天命不足畏，人事卻誅心。

　　揚濟流看見，一碗湯藥在兒子的手裡流淌，點點滴滴，灑在橫七豎八的稻草上。燭光搖曳，點滴殷紅，揚濟流看不透兒子臉上的表情。那裡連掙扎也看不見，近在眼前，若在暗淵。

　　空氣裡開始傳來喜慶的樂器聲。

　　揚雲泥的耳中盡是喇叭聲，嗩呐聲，琴瑟和諧。暗影裡他的身體像琴上之弦一樣顫抖，空裡流霜，心河冰封。

　　揚雲泥看到兒子六神無主地在往外走，大聲喝止他:“你去哪裡?”

　　“找個僻靜地方練劍。”

　　“你呆在這裡吧。”

　　“找個僻靜地方練劍。”

　　“我以前一直沒跟你說，現在給你說明白吧。門不當戶不對，你不要癡心妄想了。”

　　“找個僻靜的地方練劍。”

　　出了柴門，來到北面的丘崗，再蟄進一片竹林。

　　夜風森森，竹深露重。

　　揚雲泥將背後劍用指一挑，劍光如一道白練，繞在他的面前。劍若驚龍，人若隨風，劍之所至，人逐風影。

　　以往練劍時，劍總是跟不上人的念頭，念頭裡總要琢磨如何把握好這柄劍。方此之時，至痛至念，劍如蛟遊，人如水流，劍至人至，忘情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