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人攆上我們。一個騎在馬上的年輕戰士,使勁用手指扣了扣我這面的車窗玻璃,厲聲說:“你出來!”
我推開車門,下了車。郝明也下了車,把手放到頭頂示意了一下,繞過車頭,走過來為我保駕。
“方才是你拍照了?”為首的軍人眼睛瞪得和銅鈴一樣大,問我。
我恍然大悟。這些軍人一定是看到了如下一幕:幾輛車子在這種顛簸不平的道路上飛一般行駛;第一輛車的車窗無聲地落下,一個長鏡頭從車窗中慢慢伸出來,前前後後一共拍攝了好幾分鍾,鏡頭慢慢縮回去,車窗無聲地升上。
我想,這個時候,決不能躲躲閃閃,要如實回答,不然更糟。
“是。我是拍照了。”
“相機呢?”
“在這兒。”我拿起相機給他看了一下。
“拿過來!”為首的軍人命令我。
這個尼康,是我幫人打書稿,在麥當勞打工,辛辛苦苦掙來的,絕不能給他!我把臉一揚,也瞪起了眼睛:“這是我的私人物品。你沒權利沒收!”
“哼!”那名軍人瞪著我,看起來更生氣了。
我們四輛車打著雙閃,停在路邊。其他人也下車了,站在車邊上關注著事態的發展。我想了想,必須做出一個認錯的姿態,舍小取大,不然相機保不住不說,其他人也困在這裡走不脫。
當機立斷,我把數碼相機的儲存卡摳出來,遞給了軍人,同時收起剛才的驕橫,做出楚楚可憐的樣子。
“軍馬場,不允許隨便拍照!沒有事了。你們可以走了。”沒收了儲存卡以後,為首的軍人說。
“一直往前沒問題嗎?沒有哨卡了嗎?”郝明問。
“沒問題。”軍人變和氣了。
我們重新出發。我坐在車上,一言不發。
“小A,SD卡並不貴,我包裡還有幾個。老葛有十幾個。”
“我也帶了備用的。”
“是為黑戈壁的照片難過嗎?那有什麽難過的,去一趟黑戈壁不是什麽難事,又不是極限荒野。就是極限荒原我隨時也可以帶你再來。”
“沒有,沒為那些照片難過。”
我本來想說八十多年前黑碉堡的照片在我眼裡沒什麽價值,想起那天開會,郝明的意思,他是特意帶大家來看的,話到口邊又咽回去了。
“人世間,唯有情義,值得一生背負,其余的都是身外之物。”
郝明深看了我一眼:“你這句話,好像有感而發。有什麽深意嗎?”
“沒什麽深意,就是隨口說說。”
“你沒有男朋友吧,小A?”
“我?!”我哼哼哈哈地回答:“何以見得?”
“這幾天,我沒見你接過一個電話。就有一次,好像還是你媽媽打來的。”
“噢,沒人喜歡我。”
“沒人?是你條件太高,看不上別人吧?”
“我的內心陰暗,毛病也多。”
“陰暗?”郝明不解地問。
我想,我內心的“陰暗面”來自於職業病。史書上記載的,全是善與惡最極端的兩面,看多了,久而久之,凡是遇見陌生的人,我會先以戒備的眼光去看待他們,直到接觸到他們善良的內心,才能由不信任轉為信任。長期生活在自閉、防范這種狀態下,心會很累。但我寧可孤獨,也不願意對人性失望。
“學校裡的男同學,就沒人向你表示過好感嗎?”郝明又問。
這還真難回答。
在我的看法中,男人是一種以自我為中心、情緒化、非常麻煩的群體。如果你善待他們,他們會覺得你易於俯就而看不起你;如果你慢待他們,處處以自己的意志為先,他們又抱怨你自私冷漠。總之,都不對。
談戀愛,就是被迫講你已經知道的那些話,又要被迫去聽那些你根本不感興趣的事情。還不如周末一個人,在圖書館靜靜地看一本好書,讓人感到愜意。
寢室裡飛進來一隻大馬蜂的時候,覺得男生還是管點用的。不過,當我發現燕大很多女生根本不懼昆蟲之後,男朋友之類的就更沒必要了。
“沒人。”
“你爸媽催過你沒有?”
“沒有!他們倒是挺為我不能拿到文憑著急的。”
我不想談論感情問題——特別和郝明談論感情問題,就把臉轉向窗外。
天上浮動著變幻莫測的雲團,向著天山峰頂滾滾湧去。
突然,雲團被吹散了,遠遠地看見一道高聳的雪山。她由三座雪峰並肩,莊嚴地矗立在一起。我忘了自己內心,和郝明言行上要疏遠的告誡,大叫一聲,用手往那個方向一指,讓郝明看。
郝明微微低了下頭,往我這邊的窗外看著:“那就是天山東段的最高峰:博格達峰。她不是天山的最高峰,不到六千米,排名第三而已。她下面就是著名的天池。”
“噢,這就是博格達峰。”我貼在車窗上,久久向外凝視著。就像赫定在書中提到過的:“在這亞洲的心臟,這座神山被終年皚皚的積雪和泛著藍光的冰川覆蓋著,就像三塊白色的豐碑矗立在那兒。保持著她永恆的美。”
“你真走運!我前兩次來新疆,都沒看到博格達峰,你第一次來,就看到了。這是個吉兆。看來你這次,一定會有所收獲。”
“希望托您吉言。”我轉過臉,喜氣洋洋地道謝。
路面留下很多大車的車轍印,車輪印很深,積雪融化,汪著很深的泥水,上面覆蓋了一層薄冰。大概懶得再轉個方向,郝明直接開了過去。車猛地一搖晃,車下傳來杏仁餅乾被咬斷的聲音,車身兩邊激起好大水花。
路邊的地上有一堆動物的骨骼,和地上的積雪一樣潔白。
“哥,這是盤羊的角,是嗎?”王小滿在電台裡問。
“是。”
“盤羊就是大頭羊吧,郝明?”老葛問。
“沒錯。”
“這盤羊的角真粗,快一米長了,可惜,咱這是往新疆去;等回來,空車的時候,我把這盤羊的頭骨帶上。”王小滿說。
“帶上,安檢的時候給你搜出來。”老葛說。
“倒也是。那算了吧。”
由盤羊角帶起的話題很快就結束了。電台裡又恢復了一貫的靜默。
“這盤羊的脾氣很倔強的,和人一樣。”郝明告訴我。
“動物也有脾氣的?”
“不比人小。那是我第一次來新疆,開車開了好幾個小時,我正邊開車邊打盹兒,忽然看到前面一團灰色的東西在動。我看它頭上那對大角,就知道是一頭雄性盤羊。很奇怪,這頭盤羊不是往山上躲,而是一路沿著公路跑。我也沒多想,就一直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著它。
跑出去十幾公裡之後,盤羊明顯跑不動了,和車子之間的距離越縮越短。可能,盤羊認為,它今天是無論如何躲不開背後這個怪物了,一轉身,瞪著血紅的雙眼,一低頭猛地向我衝過來。我想我這車有前杠,不怕。沒想到一下車——壞了!”
“盤羊死了嗎?”我問。
“那還不死——車速、它奔跑的速度,那麽猛烈的對撞,不死才怪。它那對大角觸到水箱裡,水箱壞了,車動不了了。
這是七八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候,這個地方比現在還荒涼,十天半個月看不到一輛車很正常。看來只能做打持久戰的準備了。我把羊宰殺了,肉用鹽醃了,晾在車的機箱蓋上。還好,天比較冷了。羊肉一時半時壞不了。車上還有一面袋蘋果,一天吃兩個,能補充點維生素C。這樣等了六天,碰到一輛從礦場出來的大貨,才算得救。”
“你一個人在野外呆六天,你不寂寞嗎?”
“習慣了,就不覺得寂寞。白天在外面曬曬太陽,看看天上的雲,再睡一覺。日子很快就打發了。”
“天山裡,已經沒野獸了嗎?”
“有,看到過雪豹。”
“那你睡著的時候,萬一猛獸來了怎麽辦?”
“小A,野獸沒有你想象的攻擊性那麽強,它們也怕人的——除非餓了好幾天了。”
郝明能獨自一人處理一頭羊,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我,連肉都沒切過。
“盤羊有多大?”
“挺大的,一頭成年公盤羊,能長得和毛驢那麽大。你也沒見過毛驢有多大吧?”郝明問我。
“你又沒做過屠夫,怎麽能宰殺得了一頭大羊?”
“成家後,不要自己做飯?”
我的臉色不自覺往下一沉。
“啊,那是什麽,壓上去了!”
山路轉彎的時候,一個黑影從右邊山上飛跑下來。它明明看到來車了,卻想碰碰運氣,從車前跑過。我指著前風擋,大喊一聲,把眼睛蓋住了。
郝明向左猛拐了一下。
“那個小東西跑了——沒死。”郝明告訴我。
“怎麽了,郝明?”老葛問。
“沒事,”郝明拿起報話機,鎮定地說:“剛才我睡著了。”
“我這兒有冰咖啡,要不你來一罐?”老米問。
“不用了,我不愛喝咖啡、茶之類的。聽小A同學講兩個冷笑話就清醒了。”郝明說完,把報話機重新放回到車上。
“是不是該吃午飯了?”郝明問。
我們沒有地方吃飯,別說餐館,長時間連人都看不見。午餐都是個人在車上自己解決。
“把咱們的吃的拿出來。”
我幫郝明翻找他想吃的食物,又把吸管插到一紙盒巧克力奶裡遞給他。
“你也喝。”他說。
這些細小的瑣事,讓我們之間產生了熟不拘禮的親切感。而這種親切感,在我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就存在了。就像有些曲子,聽個開頭的旋律就知道——是它。
天快黑了。
我感覺我們在沿著山路攀行,山谷在我腳下越來越遠,山尖上的大車不敢動,一個連一個,靠著峭壁停著。
“我們已經上了雪線了,這一段路是天山最難走的路,大家打起精神。”郝明用報話機告知大家。
天色已經暗下來,就著車燈,地面覆蓋的冰層反射著令人暈眩的黃光。整個路面只有剛剛能會車的寬度。
我們四輛車緊貼著大車,一寸一寸緩緩駛過。郝明左手邊下面就是萬丈深淵。我緊靠著我這邊車門,好像這樣我就萬無一失了。內心因為恐懼,咯咯隻想狂笑。
“好了,我們離開雪線,往下走了。”郝明又在報話機裡說。
“我們今天住到哪兒?庫爾勒還是庫車。”我問。
“都不是。今晚住喀什。”
“喀什?!那還有一千二百多公裡啊!”
“跑夜路,對我來說,已經算是家常便飯了。”他平淡無奇地說了一句。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