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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夥伴》第四十四章 末日來臨
  警方對這件案子很上心,當天晚上,第二輪審訊又開始了。

  還是那間小小的審訊室,還是那個花白頭髮的老警官。不同的是這次他面前有個大燈泡,起碼500瓦,又亮又熱。他被照得眼睛都睜不開,頭上汗如雨下,內衣很快就濕透了。

  看樣子今晚這一關不太好過,他想。那個老警官外表和善,其實很厲害很難纏。

  老警官又拿出了老刀牌香煙,不過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沒有扔給他,而是放到他面前。他還是沒拿。

  老警官笑了笑,把那根煙叼到自己嘴上,點燃吸了幾口。

  “怎麽樣龐先生?”他問道:“這回我們能不能談談?”

  龐金海執行既定方針,雙臂交叉放在胸前,連頭都不抬。

  老警官翻了翻桌上的文件,又問:“你和林永年是好朋友,和林太太曾經是鄰居,沒錯吧?”

  龐金海抹了抹頭上的汗,一聲不吭。

  老警官隻好繼續唱獨角戲:“林永年死後,他的汽車一直是你在開,結果你用這輛車把林太太給撞死了,而且就在她家門口。如果說這是巧合的話,那未免也太巧了吧?”

  龐金海豎起耳朵,聽他怎麽往下講。

  “如果不是巧合,那問題可就嚴重了,”老警官沉聲道:“難道你是故意把林太太撞死的?”

  龐金海猛的抬起了頭。這個隱秘的傷疤終於被揭開了,血淋淋的暴露出來,觸目驚心。

  老警官注意到了他的反應,盯著他問:“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有!我有!我瘋狂地愛她!我為她付出了一切!蒼天在上,我殺她是迫不得已!我沒辦法!

  龐金海心裡在呼喊,但嘴還是緊閉著。他不想說出來,他的痛苦和無奈沒人能夠理解。

  老警官等了一會兒,失望地歎了口氣:“你不說,我隻好代你說了。從種種跡象判斷,你故意撞死了林太太,這是謀殺。原因是什麽呢?為財?為仇?還是為情?”

  他停了停,接著說:“要我猜的話,我猜是為情。林太太要和你分手,所以你一不做二不休。”

  哼!我高估了這個老家夥,原來他並不怎麽聰明!

  龐金海抬起頭笑了。這笑容是那麽可怕,老警官不禁哆嗦了一下。

  “你笑什麽?”他厲聲問:“難道我猜的不對嗎?”

  龐金海的頭又低下去,恢復了原來的姿勢,雙臂交叉放在胸前。

  老警官在巡捕房幹了一輩子,這麽頑固的犯人還是頭一回碰上。他終於忍不住了,拍案咆哮:“笑什麽?你這混蛋!說!你笑什麽?”

  龐金海還是一動不動。

  老警官怒吼道:“你以為只要不開口,神仙難下手?做夢!你蓄謀殺人的證據已經很充分了,不管你開不開口,最後法官都會判你死刑!龐金海你完蛋了!死定了!而且將要臭名遠揚!你的醜事將登在報紙上,全上海乃至全中國的人都會看到,都會議論你唾罵你!”

  這些話像炮彈一般劈裡啪啦射過來,龐金海的神經被炸得支離破碎。不用等到法官宣判,他覺得自己現在就要死了。

  他頭痛欲裂,心臟一陣陣抽搐,渾身因脫水而難受得要命。他感覺自己好像飄起來了,整個審訊室都在圍著他轉,像跳華爾茲似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拘留所的牢房裡,那些人渣正圍著他獰笑。這時他才明白,剛才自己昏死過去了。

  他活到四十多歲,

昏死過去還是頭一次。他真希望自己不要醒來,就這麽死掉多好,一了百了。可恨那些人渣把他踢醒了,他的苦難還沒有結束,還要繼續受煎熬。  他有著強大的內心,一直相信事在人為,也一直牢牢掌握著命運的韁繩。但這一次他知道自己徹底完了,沒救了。他被牢牢地禁錮在這兒,就像一隻掉進捕鼠籠的老鼠,聰明的頭腦和隨機應變的能力全都沒有屁用,死神正獰笑著在前面等他。

  絕望的情緒像利齒一般撕咬著他的神經,這種絕望甚至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審訊還剛開始,他的精神已完全崩潰。

  第二天,也就是12月6日,公共租界警務處長道森接到了這件案子的詳細報告。

  道森對此案很感興趣,這主要源自於他的夫人露西。

  此案的諸多特征與車禍不符,看起來更像是謀殺。從已掌握的證據判斷,龐金海有重大作案嫌疑。但他的作案動機是什麽呢?情殺?仇殺?財產糾葛?抑或另有原因?

  露西抱著女人特有的好奇心,一直在打聽案子調查的進展情況,道森被弄得煩死了。他打算把手頭的事情料理一下,親自介入這件案子,給夫人一個明確的答案,免得天天聽她嘮叨。

  兩天以後,1941年12月8日,他終於有空前往老閘捕房,參與對龐金海的審訊。

  在前兩次審訊時,龐金海始終低著頭一言不發,看來抱定了“只要不開口,神仙難下手”的宗旨。對此道森並不擔心,這種人他見多了,總有辦法讓他開口的。

  他從辦公桌後面站起來,穿上大衣戴上帽子,走過去開門。

  但就在他轉動把手的時候,桌上的電話鈴突然響了,而且一直響個不停。

  “誰啊?真討厭!”

  他不滿地咕噥了一句,回到桌子旁拿起電話:“哈羅,我是道森,請問您是哪位?”

  電話那頭的人不是在說話,而是在喊叫,聲音嘶啞刺耳。他聽了好幾分鍾才聽出來,那人是自己的上司、工部局總董威爾遜。由於太激動,威爾遜話講得顛三倒四,簡直讓人聽不懂。

  道森皺了皺眉頭,打斷了喋喋不休的威爾遜:“對不起,請你講慢一點,到底出了什麽事?”

  “道森,你耳朵聾了嗎?我說要開戰了!美國要跟日本開戰了!”威爾遜在電話裡大喊。

  “你……你說什麽?美國要跟日本開戰?”

  道森驚得目瞪口呆。

  美國孤立主義思潮泛濫,美國人一直不願意參戰,丘吉爾想方設法把美國拖進來,但沒起什麽作用,對此羅斯福總統也無能為力,只能通過“租借法案”,用提供武器裝備的方式支持英國,現在怎麽突然來了個180度大拐彎?

  威爾遜的情緒稍稍平靜了一些,他告訴道森,就在幾小時前,當地時間12月7日清晨,日軍偷襲了美國太平洋艦隊所在的珍珠港,造成重大損失,美國必然要跟日本開戰。

  狂妄又愚蠢的日本人打開了潘多拉魔盒,把美國這個強大的妖魔放出來了。這正是英國首相丘吉爾夢寐以求的事情。英國的形勢岌岌可危,沒有美國的幫助,想要贏得戰爭根本不可能。

  威爾遜已經找回了往日的判斷力,他憂心忡忡地說:“美國參戰對英國是大好事,但對我們就是一場大災難!”

  道森安慰他:“也許沒那麽嚴重……”

  “不!絕對是一場大災難!”威爾遜說:“接下去英國肯定也要向日本宣戰,這樣我們的處境就危險了,日本人隨時都可能佔領租界。我要召開一個緊急會議,道森你也參加。”

  現在道森已經沒有心思再管任何案子了,讓好奇心見鬼去吧!英國一旦向日本宣戰,這兒所有的英國人就成了敵國僑民,前途叵測!

  威爾遜召開的緊急會議不到一小時就散了,因為大家面面相覷,除了唉聲歎氣實在沒什麽好說的。租界沒有正規軍隊,抵抗等於螳臂擋車。跑已經來不及,而且到處都在打仗,往哪兒跑呢?只能聽天由命了。

  事情的發展盡在預料中。美英兩國向日本宣戰後,日軍立即開進租界,控制了所有重要部門。日本的膏藥旗在工部局大樓頂上緩緩升起,上海租界這座“孤島”終於陷落了。

  隨後,租界裡的美國人和英國人接到通知,分別去浦東、龍華、閘北、滬西等8座集中營報到,隨身只能攜帶少量財物,違令者後果自負。

  上海租界是1854年建立的,至今已經87年了,無數的西方冒險家在這兒發財致富耀武揚威,現在他們的好日子到頭了。

  報到截止日的前一天晚上,外灘的上海總會從未如此熱鬧過。大批英國僑民聚集在這座建於1912年、擁有各種娛樂設施的大廈裡,向他們的黃金歲月告別。樂隊不停地演奏著,一對對盛裝男女翩然起舞,盡情享受著最後的歡樂,明天他們就要成為囚徒了。

  上海總會擁有遠東最大最奢華的酒吧間。道森靠在酒吧間的櫃台上,叫侍者給他再來一杯威士忌。他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杯了。

  威爾遜端著酒杯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嗨,道森,你怎麽不和你妻子跳舞?她一個人在那兒很孤獨。”

  “明天就要進集中營了,還有心情跳舞?”

  道森噴著滿嘴酒氣,半開玩笑地說:“至於露西,只能祝她好運了。用中國人的一句俗話來講,現在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了。”

  威爾遜歎了口氣:“道森,我要向你道歉。”

  “道歉?為什麽?”

  “兩年前你要退休回英國,我不答應,請求你留下來幫我。我太自私了,我不該那麽做,否則的話,你和露西就不會進集中營了。剛才露西對我很冷淡,她一定在怪我。”

  “夠了,別說了。”道森打斷了威爾遜:“你沒有錯,誰也不會怪你。生死榮辱都是上帝的安排,我們只能坦然接受。來吧朋友們,讓我們拋開煩惱,暢飲盡歡吧!”

  最後這句話道森是對酒吧間裡所有的人說的,大家紛紛響應,碰杯聲叮叮當當此起彼伏。

  接著,道森帶頭唱起了英國民歌《夏日裡最後的玫瑰》,傷感的歌聲在酒吧間裡回蕩……

  次日一早,在日軍指定的集結點,道森夫婦和威爾遜夫婦碰頭了,他們和另外數十人將被送往滬西第一集中營。

  幾輛日軍的卡車在這兒停下。這些英國僑民正要上車,道森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當過警務處副處長的日本人青木,他揮著一根紅木手杖,神氣活現地走過來。

  這個混蛋!他來幹什麽?

  道森背過臉去,不想跟青木打照面,可是手杖的篤篤聲偏偏來到他背後,接著他聽到了青木的聲音。

  “這不是道森先生嗎?想不到會在這兒見到你,真是幸會啊!”

  青木操著一口古怪的英語,邊說邊打哈哈。

  道森敢肯定,青木來此地絕非偶然,而是故意來羞辱他的。

  果然,青木用手杖敲了敲他的箱子,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帶的衣服夠不夠?集中營四面透風,冷得很啊。”

  道森哼了一聲:“不用你操心。”

  “道森先生,你還不知道吧?”青木說:“現在我是敵僑集中營的總管,一切事務都是我說了算。你我畢竟同事一場,看在這一點的份上,我可以幫幫你,讓你少吃點苦。”

  道森冷冷道:“用不著,我不需要幫助。”

  青木搖了搖頭:“我奉勸你道森先生,做人不能太驕傲。以前你們是上海的主人,可以為所欲為,但如今不同了,上海是大日本的上海了。你要看清現實,別再跟我擺英國人的臭架子,這對你有好處。”

  道森牙關緊咬,臉漲得通紅。比這番話更讓他憤怒的,是青木那種嘲弄的語調和表情。

  青木再次用手杖敲他的箱子,他怒不可遏,一把奪過手杖,在膝蓋上折成兩截,狠狠摔在地上。

  隨著折斷手杖的哢吧聲,其他的聲音突然靜止,所有的人全都呆住了,包括青木在內。青木是驚愕,其他人則是驚恐。

  幾秒鍾後,青木暴跳如雷,用日語喊了幾句。

  兩個日本兵端著帶刺刀的步槍,氣勢洶洶地衝向道森。露西嚇得尖叫起來。

  旁邊的威爾遜一看不好,急忙跟青木打招呼:“對不起青木先生,道森脾氣不好,我代他道歉,請你原諒他。”

  其他人也跟著懇求。

  這時日本兵已經向道森舉起了刺刀。青木又用日語喊了幾句,他們收回刺刀,用槍托朝道森打去,將他打倒在地。

  青木在道森跟前蹲下,望著他獰笑道:“道森先生,我再次提醒你,情況已經變了,現在我是敵僑集中營的總管。你對我要有足夠的尊重,明白嗎?否則……你太太會成為寡婦的。再見,好自為之。”

  青木大搖大擺的走了。

  露西奔到丈夫面前,和威爾遜一起把他從地上扶起來。其余的人也呼啦圍了過來。

  露西緊張地望著臉色蒼白、眉毛顫抖的丈夫:“你……你受傷了嗎?要不要請托德大夫看一看?”

  道森搖搖頭,指著自己的心口說:“我的傷……在這兒。”

  威爾遜深深的歎了口氣:“道森,你的火爆脾氣要改一改了。現在你已經不是警務處長,而是囚徒了。用中國人的話講,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啊。”

  道森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牙齒咬得咯咯響。

  露西架起丈夫的胳膊:“上車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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