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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流雲》第4章 撲朔迷離
  月華院作為前任當家主母柳月英的居處,儉樸至極。

  院內除卻長滿雜草的小道,遮天蔽日的楓樹,再無諸如石凳石桌、風雨長廊、雕花屏風等外物修飾。

  這一切無不表明月華院鮮少有侍女伺候。

  每逢夜晚,月華院便搖身變成天極峰最為陰森黑暗的角落之一。

  “叩叩叩——”

  一隻修長白淨的手敲響柳月英臥房正門。

  原是從琅寰閣走到月華院的梁珩。

  梁珩笑容不複白日的溫文爾雅,而是詭譎異常,眸中的激動渴望閃爍不停。

  不過很快梁珩壓抑住內心澎湃翻湧的情緒,再次輕叩門扉,喚醒沉浸在睡夢中的柳月英:“娘——”

  屋內人影綽綽,柳月英不慌不忙起床,點燃花燈內的燭芯。火光躍動,映出她疲憊不堪的神情。

  夜寒露重,已是不惑之年的柳月英披好外裳。因柳月英私下無侍女侍奉,隻得親自給梁珩開門:“珩兒深夜來此,有何要事?”

  梁珩隨柳月英步入室內,恭敬溫謙道:“孩兒想請母親放過密室內的青壯男子。”

  柳月英負手背身,掩住震撼驚訝,沉聲一字一頓道:“待我煉成神功,自會放過他們。”

  梁珩呼吸猝然加重,癡迷地盯著柳月英背影,似是以目光慢慢描摹她的相貌輪廓。

  柳月英亦覺察出此時的古怪氣氛,她怒而甩手,扇出一巴掌贈予不知禮數的梁珩:“放肆!丟掉你的齷齪心思!”

  輕易殺掉天刑衛的梁珩不躲不閃,直挺挺立在原地,竟是主動以臉接下柳月英的巴掌!

  被天墉城城民放在心尖愛惜的“大梁貴公子”的俊臉,立時多出一道紅掌印。

  梁珩抬手輕撫右臉頰的掌印,倏然一笑,眼神極盡纏綿勾人,竟嚇得剛轉回身的柳月英一僵。

  柳月英不問話,梁珩便癡癡看著她,也不主動說話,屋內一時靜默。

  突然,柳月英撐開一柄傘,擋在她與梁珩之間。

  隨即,傘一掃而過,柳月英變回子夜傘。似笑似嘲的絕世容顏藏在輕微搖曳的鮫紗傘簾之後:“今夜妾身的易容當真差勁哩!”

  梁珩的目光愈發灼熱,言行舉止卻愈發彬彬有禮:“子夜姑娘有所不知,娘雖然修煉魔功,但娘的意識一直清醒,性情也未出現大的改變,絕非子夜姑娘的易容術差勁。”

  子夜傘嗤笑一聲,對自己無知無覺間陷入他人羅網而不快:“我還道柳月英給我設下的請君入甕呢。原來是深藏不露的梁城主,一早便知我要夜探月華院!”

  難怪大婚被破壞當日,唯有坐在橫梁上的子夜傘,清楚地瞧見梁珩與柳月英的怪異之處。

  子夜傘抽絲剝繭,得出結論,越發覺得梁珩礙眼:“呵,想必妾身的所作所為在梁城主眼裡愚笨可笑至極。”

  “絕非如此!”梁珩急急地靠近子夜傘半步,似乎想要解釋一番。

  不料,子夜傘瞧見梁珩的動作,立時原地拔起,躍上橫梁,居高臨下的命令梁珩:“退遠些!我可不願與你這般心機深沉之人共處一室。”

  話中直白的嫌棄不禁令梁珩面容苦澀。

  不過,梁珩不是因情愛拋棄大事者,故而他低頭後退三步,面向子夜傘彎腰行禮:“在下請子夜姑娘前來,一則想向子夜姑娘確認,世間是否真無在下的娘子。二則是想助子夜姑娘,將名聲洗刷清白。”

  “哦?”子夜傘旋轉而下,瞬間移步到梁珩身前。

  子夜傘伸出一根纖纖玉指,點在梁珩胸口。

  因子夜傘是踮起腳尖,梁珩幾乎與子夜傘面貼面,稍微低頭便能窺到子夜傘胸前白皙柔嫩的肌膚。然而梁珩僵在原地,滿心滿眼都是子夜傘與新娘三五分神似的面容。

  女子的幽香撲面而來,更是令梁珩情不自禁地目眩神迷。

  可惜,子夜傘隨之而來的連串問話險些令梁珩啞然:“你可知她姓甚名誰?身體安否?家在何處?家中境況如何?父母在否?兄弟姐妹關系可好……”

  子夜傘每問一個問題,便以食指戳一次梁珩胸口。

  她的指力驚人,堪比多年修煉鐵砂掌的力道,戳得毫無抵抗的梁珩連連後退,險些受到內傷。

  許是梁珩表露在外的臉色過於蒼白,許是梁珩故作眉心微蹙的柔弱姿態,終於換得子夜傘些許憐香惜玉之情。

  子夜傘退回橫梁之上,暫且放過梁珩。

  梁珩輕撫胸口,以緩解子夜傘給他的疼痛:“方才在下所見,應是子夜姑娘真容?子夜姑娘與在下的娘子……是何關系?”

  子夜傘的容貌再次被傘簾遮擋,但是她聲音裡的複雜情緒依舊透露出不少隱情:“你們為何都喜歡她呢?僅僅因為美麽?”

  不似嫉妒,也不似羨慕,真要說更像是……憐憫。

  這可真令梁珩意外。

  子夜傘一雙玉腿自然下垂,輕輕搖晃,藏在金絲繡花鮫紗紫裙裡若隱若現:“妾身不美麽?”

  許是梁珩當真一心只有不知名的娘子,他竟再次低頭拱手:“子夜姑娘固然美矣,然而在下心裡只有娘子一人……”

  “原來如此。”子夜傘打斷梁珩未盡之語,不說信與不信,隻給出梁珩換得新娘子消息的條件:“若我以一則新娘子的消息,換一則關於你及你父母的秘密,意下如何?”

  梁珩毫不猶豫地同意:“可。”

  子夜傘為表誠意,率先道:“你心心念念的娘子今已四十有余,再過不久怕是會長成鶴發黃牙哩!”

  只是子夜傘的誠意在梁珩耳中可算不得友好。

  梁珩果然面露驚異,然而並未惡心厭惡美人遲暮,相反頗為慶幸道:“世人總愛道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可在下卻欣喜於她平安無恙。”

  子夜傘的方向正好瞧見梁珩的情真意切,她懶得去管是真是假。

  梁珩略微平複激動的情緒:“子夜姑娘,天墉城諸多青壯男子失蹤,乃家母所為。”

  “一個嗜好控制兒子、修煉魔功的母親,一個喜愛美人、出賣母親的兒子。”子夜傘一針見血。

  梁珩欲言又止,似是想要辯解。

  不過,最終他也隻道出四個字:“事出有因。”

  子夜傘立時明白:“與秘密有關?”

  梁珩微笑頷首。

  於是子夜傘拋出第二則關於美人的消息:“她早已成婚多年,夫君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劍客。”

  說到此處,子夜傘不禁調笑梁珩:“論年齡她大你一倍,論武功她的夫君無人匹敵,你憑什麽與她成婚?”

  不甘、憤怒、輕蔑等等諸多情緒交織在梁珩心口,令他幾乎咬碎後槽牙:“若她生活幸福,我自不會打擾。若是劍客因她遲暮而心生輕慢,我必不會放過。”

  “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罷。”梁珩立誓:“終有一日,在下修煉的武功會超越天下第一劍客!”

  若是尋常女子,此時此刻怕是要被梁珩的用情至深所打動。

  可惜,子夜傘從不尋常。

  “啪——啪——啪——”

  子夜傘興致缺缺的鼓掌:“好膽識。”

  連讚賞都像是敷衍的嘲諷。

  梁珩卻好似聽不出子夜傘的另一重含義,相反受到鼓舞般,立刻獻出第二個秘密:“父親是被修煉魔功的母親殺害。”

  “難怪梁城主不在意柳老夫人的秘密。”子夜傘恍然悟到:“為父報仇?”

  梁珩既點頭又搖頭,似是而非道:“父親與我不是很親近。不過,無論父親還是母親,都是我命中重要之人。”

  子夜傘奇道:“你既不想殺柳老夫人,又為何要助我洗刷清白?”

  梁珩正氣凜然,不愧君子之稱:“家母做錯事,身為其子,我隻盼她能放下屠刀,回頭是岸。”

  “若真有一日,娘廢掉魔功,我便陪娘去寺廟裡,青燈古佛,了卻殘生。”梁珩顯然早已謀劃好天墉城的秘密暴露之後的退路。

  可是,子夜傘毫不動容:“你憑甚麽認為,我只要討回清白,就會放過陷害我之人?”

  甚至於,子夜傘慍怒道:“又憑甚麽認為,被害死的青壯男子的家人們,不會尋你們復仇?!”

  子夜傘罕見的怒意令梁珩目光閃爍。

  梁珩第三次行禮鞠躬,歉意滿滿:“是在下想當然了。”

  也不知此事勾起子夜傘何種回憶,令她不依不饒,冷嘲熱諷:“大家都是江湖人,江湖有江湖的規矩,血債血償,殺人償命!”

  “難道因為你們是天墉城的主人,他們便要不看僧面看佛面?”子夜傘一怒未平,一怒又起:“還是因為你們以金銀財物補償過他們,他們便要感恩戴德原諒你們?”

  子夜傘嗤之以鼻:“呵!未免太過自大哩!”

  室內再次寂靜無聲。

  梁珩是因為不知道如何反駁子夜傘所言,子夜傘則是徹底懶得理會梁珩。

  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

  子夜傘頗為不耐的丟出最後一則消息:“她姓梁名美人。本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因冠絕天下的美貌,旁人都稱呼她為美人。久而久之,美人之名替代掉她真正的名諱。而大梁開國皇帝,也是當今聖上,曾贈予她國姓——梁。”

  梁珩察覺出不對勁:“若梁姑娘當真如此出名,為何在下大婚之日,在場的江湖前輩未認出她來?”

  “呵呵。”子夜傘覺得,梁珩在江湖武學認知方面確實過於淺薄:“因為當時在場的一流高手不配知曉梁美人的身份!”

  不過,好在梁珩一點就透:“子夜姑娘的意思是,只有宗師級別的高手,才可能遇到梁姑娘麽?”

  子夜傘意味深長道:“美人,尤其是禍國美人,總是有種種特權的。”

  梁珩聽罷反問:“子夜姑娘也是如此麽?”

  “或許吧。”子夜傘不置可否,只是催促梁珩交出秘密:“梁美人的消息我已如數告知,麻煩梁城主盡快把剩下的秘密說完。”

  梁珩無奈而笑:“恭敬不如從命。”

  “家母姓柳名月英。本是柳家么女,父母健康,兄長友善。嫁與父親之後,夫妻和睦。”梁珩許是回憶起未修煉魔功前的柳月英,眉宇溫和舒展。

  不過,下一刻梁珩陰鬱愁悶,沉聲道:“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柳家因一部宗師級劍譜懷罪其壁,除外嫁天墉城的母親之外,舉族被滅。”

  “家母迫不得已,修煉起被柳家封存的歸一劍法。”直至此時,梁珩依舊認為柳月英有情可原。

  是故,梁珩的娓娓講述不知不覺間偏向柳月英:“家母修煉到歸一劍法第七重時,終於為族人報仇雪恨。但是,母親的劍心也因此被殺戮影響。”

  話到此處,梁珩的神情愈發痛苦:“之後,母親走火入魔。家父本欲傳功相救,誰料傳功間隙,母親再次走火入魔。”

  “最終……父親葬身於母親劍下……天墉城對外聲稱,家父乃練功走火入魔……去世。”梁珩語聲哽咽。

  子夜傘靜靜坐在橫梁之上,未出言驚擾梁珩。

  估摸是子夜傘為數不多的溫情罷。

  梁珩深深吐納幾次,情緒緩和之後,繼續道出余下的秘密:“本以為事情會就此結束。不料,母親竟被歸一劍法迷惑!為修煉第八重歸一劍法,四處擄掠名醫煉製的神丹妙藥……”

  梁珩略微停頓,似是難以啟齒:“若只是如此倒也罷,諾大個天墉城難道供不起幾粒靈丹妙藥?偏偏修煉第九重歸一劍法需要純陽男子之血滋養……”

  此時此刻,子夜傘終於明白天墉城失蹤的青壯男子都去往何處。

  如今的天墉城早已變成吞噬青壯男子的凶獸。

  只要柳月英掌管城主府一日,天墉城的青壯男子仍舊會源源不絕的消失。

  莫怪梁珩想盡快成家。

  只有成家之後,梁珩方能插手城主府的家產,徐徐圖之,將柳月英手中逐漸失控的天墉城改回正道。

  不過,子夜傘心思細膩,所思所想更為深遠。她玩笑似的戲言:“若你當日真娶梁美人為妻,單單她的容貌便可助你結交諸多宗師吧?”

  梁珩悚然一驚,繼而恍然大悟,之後連連擺手:“在下對梁姑娘真心可鑒,日月可表,絕無任何利用——”

  “行了。”子夜傘不耐煩的打岔:“月有陰晴圓缺,日有天狗食日。梁城主在旁人面前表現得再是如何情深意切,遠在天涯海角的梁美人也欣賞不到哩!”

  梁珩無奈袖手,敬聽子夜傘高論。

  欣賞到梁珩吃癟,心情愉悅的子夜傘隨即正色道:“與其說些無用之言,梁城主還是說回能助妾身洗刷清白的辦法吧。”

  子夜傘主動說回正事,梁珩不方便再與她糾纏某些言論,隻得拱手道:“在下前幾日偶然得知,家母令天刑衛將藏在天極峰後山的屍體運送到金沙河下遊。”

  “屆時只需子夜姑娘出面,點出屍體與溺水而亡者的不同即可。”梁珩細細思考一番續道:“若子夜姑娘擅長的兵器,與屍體上的傷痕不同,便更加無需擔憂。”

  梁珩謀算之周全子夜傘令展顏,時常藏於畫皮面具之下的臉倏然生動起來:“妾身謝過梁城主哩!”

  話音落下,陣風突然吹開屋子門窗,卷起飛沙走石,令梁珩情不自禁地眯眼。

  待到風停,屋內哪還有子夜傘的影子。

  徒留梁珩望向窗外,神色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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