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玄在劉表的注視下起身說道:“我等既為荊州之臣屬,自然百千思量皆應以主公和荊州為先。人非聖賢,免不了各自懷有私心,太初亦不能幸免,但屬下心知,主從之間,從來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是私心蓋過了公心,只會損主害己,縱有盤算,也必不得所欲。”
張玄這話說的,似乎是在說自己,又似乎是在提醒劉表手下的眾人要以主公為先,劉表聽著,忍不住點了點頭。他十分欣賞張玄,除了覺得張玄才華無雙,其實還有一點:一直以來,只要這位太初先生在旁邊,從來都在替他解憂,替他解圍,卻從不與他為難讓他難堪,哪裡像他從前這些下屬,如今利令智昏,連揣摩他心思的時候也多是為了一己之私?
劉表笑道:“太初啊,你的忠心,我自然明白,你放心,若是你想即刻與舍妹完婚,我定然支持,誰人若再敢非議,我定不寬宥!”這話由劉表說出來實屬難能可貴,從來只有他受人影響左右搖擺的時候,這次他竟如此堅決,看來是對張玄劉睿二人的婚事鐵了心了。
蒯良聞言臉色終於忍不住為之一變,正欲開口爭取,卻聽到張玄繼續說道:“多謝主公厚愛。可屬下以為,子柔先生所言極有道理。我軍剛剛平定西鄂,正該趁勢整頓州中不臣。主公以仁厚布行於四境,卻總有人不思感激,反而野心膨脹,禍亂一方。屬下有心為主分憂之後,再議私事不遲。”
蒯良這才找到了插話的機會,急忙說道:“軍師深明大義,實乃我等楷模,屬下深感敬佩,我等必效軍師作風,奮力勤勉,為主分憂!”說罷舉起了酒杯。
眾人聽見蒯良言語中“我等”二字,知道自己也該舉杯表態效忠了,急忙一個個站起身來舉杯齊聲喊道:“我等必效軍師作風,奮力勤勉,為主分憂!”
眼見眾人之勢,劉表心知也無法再開口說什麽婚事了,也就順勢對張玄說道:“好,軍師既已表明心志,那我也期待軍師再立一功了!”他隻當張玄是被席上情勢所迫,不得已立下了這等誓言,卻不知蒯良和張玄各自的心思。
蒯良這才露出了笑容,再度喧賓奪主道:“主公,軍師既有意再立新功,屬下有一不情之請,還望主公準允。”說罷直接走到了台下當中,跪下深深一拜。
劉表本來因為他方才擅自發言壞了自己的好事心中不悅,可見到蒯良行此大禮也就顧不得指責,問道:“子柔這是做什麽?快快起身,有什麽話慢慢說。”
張玄看著蒯良的失常舉動,也不言語,靜靜看著他如何表演。
蒯良並不起身,伏地卑微說道:“軍師一戰不過數日,便即解除了南陽北面之危,真是叫人佩服,反看吾弟蒯越,跟隨蔡瑁劉磐兩位將軍奔赴荊南至今已有月旬,卻是寸功未立,既不能為二位將軍出力,亦未曾替主公分憂,與軍師相比實在是相形見絀。屬下鬥膽建言,請主公即刻命吾弟蒯越返回襄陽,既無功,那便是過,請主公責罰,絕不姑息,也好絕了他虛妄之想。至於荊南……”蒯良這才抬頭看向張玄,說道:“不知軍師大人可否願意屈駕前往,為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收拾殘局。”
張玄暗中心道,這蒯良著實厲害,看似示弱,實則是意有所圖,既然蒯越在荊南毫無作為,與其等著劉表不耐煩了下令讓他顏面掃地地撤回來,倒不如此刻就以退為進,將荊南的爛攤子轉到自己手裡,還順勢在數落自己弟弟的同時,也教蔡瑁和劉磐臉上無光許多。
可蒯良今日只怕是全都失算了,他不想讓自己和劉睿成婚,想讓自己前往荊南,卻不曾想過這些都是自己心中所願,苦心經營地使壞,到頭來卻成了自己今日最得力的幫手。 劉表看向張玄,意在征詢他的意見。張玄想著,既然如此,倒是省卻了我費心如何向劉表開口。於是低頭說道:“子柔先生言重了,異度大人智謀無雙,更有二位將軍坐鎮,若是他們都無法解決的事情,定然是十分棘手。想必是因為交州張津多年來常與我荊州眾將交手,已然對二位將軍的手段十分熟悉,太初與他們相比,也不過是強在敵人並不熟悉,或可以奇製勝。主公若真有此意,太初定不推辭。”
劉表點了點頭,對著眾人道:“今日既是得勝接風宴席,倒是不急於就此事下什麽決斷,且待宴席散去,明日再議吧。”說完舉起了酒杯,又一輪觥籌交錯就此開始。也不再有什麽正事,只剩下嫋娜曼妙的歌舞,和席上眾人互相的吹捧,酒後的憨笑。
宴席直至深夜才漸漸散去,還是劉表先行一步,眾人則各自隨意去留。張玄看著人群漸漸散去,也起身準備離開,蒯良見勢走到了張玄面前,向他行禮道:“子柔方才言語有失,若是得罪了軍師大人,還請大人不怪。”
張玄不知他又有什麽打算,故作詫異道:“先生何出此言?”
蒯良恭敬說道:“耽誤了先生成婚大事,子柔自知失語,卻也是無可奈何。”蒯良臉上露出了為難神色。
張玄順著他的話問道:“先生是否有什麽苦衷?”
蒯良苦笑道:“唉,說來不怕大人笑話,吾弟蒯越,實是不自量力之徒,竟以為他去了荊南便可一舉立下功勞,可身為他的兄長,我豈會不知行軍用兵從來不是他所長。他想去荊南時我便苦苦相勸,他卻半分也聽不進去,眼看如今在荊南這麽久了,卻沒有什麽斬獲。我想著,只怕主公也不會一直耐心等候吧。若吾弟蒯越真拖到了不得不回來的時候,不要說論功,怕是免不了要受到一頓責罰。如今我沒有官職,本不該在這種事情上多嘴,可畢竟與蒯越有手足之情,這份私心猶在。無奈之下,也只有在今日宴席上做出如此攪弄之事,請軍師大人幫在下解圍了。唉,真是愧對大人。”說完側過臉去拱手一拜,顯得歉意十足。
張玄微微一笑,對著蒯良說道:“子柔先生萬勿自責,我與蒯越大人如今既是同僚,自然應該相互扶持,荊南的事情,我亦無萬全把握,不過為主分憂本是分內之事,主公若真要讓我前往荊南,我定不會推脫,能夠因此幫到先生,也是意外之喜。”
蒯良點了點頭,轉身離去了。
張玄步出大殿,伊籍已經在門口等候,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二人並肩出了府門,策馬回府的路上,才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張玄本以為伊籍會急不可待問及此次的征伐之事和後續安排,誰知伊籍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頗有些欲言又止的感覺。
張玄好奇道:“機伯兄在想什麽?”
伊籍喃喃說道:“奇怪,真的奇怪。”
“哪裡奇怪?”張玄又問。
伊籍抬著頭又回顧了半天,才終於開口道:“我認識蒯良多年,從未見他如今日一般。又是不待主公發問便自行發言,又是行大禮,又是說什麽不情之請,當真是奇怪。先生,這裡面會不會有什麽陰謀?”
張玄經伊籍提醒,回想今日席上蒯良的種種舉動言行,確實是一反常態,頗給人一種過猶不及的感覺。本來蒯良意欲阻撓他和劉睿的婚事,張玄尚能理解,但找盡理由想讓自己去荊南又是何道理?
張玄說道:“機伯兄,你對蒯良比較熟悉,若是拋開咱們之前的判斷,單看他今日席上的表現,機伯兄覺得,對他來說是阻撓婚事更加重要,還是找借口引我去荊南更加重要?”
伊籍皺眉沉思了片刻,果斷說道:“若是單看今日,前面他出言阻攔婚事,倒還不算反常,可後面跪拜請命,就有些刻意了。要我判斷,似乎他真意更在引先生去荊南。”
張玄說道:“若非機伯兄提醒,我只怕還想不到這一層,細細回想方才蒯良所言,什麽兄弟之情,放在這種場合說來,委實牽強,這種話明明是單獨拜見劉表時說來更加合適,刻意放在席上眾人面前,只怕是想讓我在情勢之下不能拒絕這荊南之行。”
“難不成他和蒯越已經在荊南布下了什麽陰謀陷阱,要對先生不利?”伊籍緊張起來。
這並非沒有可能,畢竟行刺之事在前,蒯氏兄弟的陰狠手段他們也有所領教。張玄思考著如今情勢下的種種可能,伊籍見狀也不敢打擾,兩人就這樣回到了府上。
張玄一回府就和伊籍在堂中商量起來,伊籍這幾天在襄陽也並沒有閑著,一直在暗中觀察打探各方的動向,可劉表不在,打探消息不免少了些便利,至少官學之處都有什麽人來往,是伊籍很難打探詳盡的。
缺少了許多情報,張玄知道若是僅憑自己和伊籍在這裡琢磨盤算,怕是也想不到真實情況。張玄決定,按照自己能想到的最壞可能提前做好準備,畢竟這荊南哪怕暗藏刀山火海,自己也定是要去的。
什麽是最壞的情況?張玄回憶著這段時間荊州發生的種種事情。最壞的情況,就是蒯良、蒯越和蔡瑁已經聯手,準備一起在荊南對付自己。不,這還不是最壞的情況,如果這兄弟二人和蔡瑁聯手,有可能也已經和交州牧張津,乃至於曹操暗中達成了什麽協議。如果是這樣,那等著自己的,不僅會有蔡瑁身邊的心腹軍隊,還會有張津,甚至是張津背後那個修為高過自己的人。難道那個人真的會是於吉麽?
猛然之間,張玄想起了宮崇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宮崇說的,是自己會在黃泉路上,等於吉回答。彼時張玄心中悲憤無從細想,現在看,一個“等”字足可說明,在宮崇看來,於吉應該也還沒有死吧?
這麽想著,張玄頓時覺得不寒而栗起來。
等一下,這裡面有一處破綻,張玄想著。
如果於吉真的還沒有死,他是覺得自己已經身死於汝南了,還是早就發現了自己改換姓名來到了荊州呢?
自己的身份,應該還沒有暴露,否則蔡瑁和蒯氏兄弟對付自己最簡單的手段,就是當著劉表的面戳破自己的底細,劉表可以信任當世大儒鄭玄的弟子,但一定不會信任一個太平道余孽不是嗎?
可即便張津背後的人不是於吉,也一定是個難以對付的人。
伊籍看著張玄臉上陰晴不定,這極不似他平日裡沉穩樣子,忍不住關切道:“先生,可是想到了什麽?”
張玄努力讓自己從這種恐懼卻毫無頭緒的猜想中抽身出來,仔細回顧著席上的種種情形,試圖從中尋找出一些蛛絲馬跡,突然,張玄想到了一件事情,忙詢問伊籍道:“機伯兄可知,這王粲是何時投靠到了蒯良身邊?”
伊籍皺眉道:“這倒從不曾聽說,王粲向來恃才傲物,荊州士人中與他結交者雖眾,卻不曾聽得他何時投入過誰人門下。先生這麽問起,可是因為今日席上他出言不遜?”
張玄說道:“若是無他先出言阻攔,蒯良後面這些話要從何說起?蒯良後面說的話,看似是為王粲和劉表解圍,實則是將話題轉移到了自己有意之處。機伯兄以為,這會是巧合麽?”
伊籍聽著張玄分析,深以為然,王粲不知深淺確實有可能,但既然今日蒯良早就企圖,就不會全無準備,只等著不確定的機會。而最為穩妥的辦法就是慫恿他人先行出頭,自己再借題發揮。
伊籍既然想通了這一層,就不難猜到張玄的意圖,他對張玄說道:“先生可是想從王粲那裡打探出什麽信息?”
“我正想問,機伯兄對此可有什麽辦法?”張玄看向伊籍。
伊籍思索了一下,說道:“若是時間充裕倒是可以找些機會,可是只怕明日劉表的委任便會下達,那可就來不及了。”
張玄聽罷,也隻好說道:“情況不明,也只能按照最壞的可能作打算了。”
伊籍看張玄一臉嚴峻神色,也如臨大敵起來,急忙說道:“先生,此番若有凶險,機伯願意隨先生同往,雖然我自知沒什麽大用,但縱有千般危難,這奮死捐軀的勇氣還是有的!”
張玄看著伊籍慷慨激昂的樣子,笑了笑,心想著,縱然真如自己想的一般,我又怎能教你赴險?他對伊籍說道:“此行倒真是需要機伯兄隨我同往,不過倒不是讓你以身犯險。我是擔心,如果他們真的敢在荊南對我動手,說不得亦會鋌而走險,對主公和劉表不利。你若在側,無論他們有什麽陰謀,我都可在荊南與他們周旋,你則可以及時了解情況,回來向主公和劉表傳遞消息。”
伊籍聽著張玄的安排,知道自己責任重大,堅定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