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鄂雖然如願攻陷,卻畢竟已幾乎變成了一座空城,劉表也不願在此多作逗留,他讓張玄和吳臣留下安頓,等候南陽守軍來接替換防之後再領兵回襄陽,自己則帶上了百余侍衛先行離開往襄陽而去了。
張玄將劉表送走,這才回到城中找到了吳臣。吳臣一見張玄,急忙陪著笑臉向他行禮道謝。
“吳將軍不必言謝,你我不唯是同僚,更是朋友,本該相互幫扶。”張玄見吳臣的樣子就知他一定以為是自己在劉表面前為其美言,才讓他免受了責罰。張玄也不說破,順勢接過了吳臣遞來的人情。
吳臣知道張玄此刻已經是劉表身邊的第一心腹之臣,有意多多逢迎,他笑著讓張玄好好休息,下面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全部攬在了自己的身上。張玄自然也樂得清閑,謝過吳臣之後,獨自一人在城中遊走起來。
這區區縣城,不過是彈丸之地,張玄在城中走動之時,卻分明感受得到杜襲從前治理此地應也算是得當。百姓逃離的時候十分倉促,許多日常家用皆來不及帶走,張玄順著街道,走過一戶戶人家,透過門窗看見許多門戶中的日常用度之物,雖沒有什麽奢靡之物,卻也大都乾淨整潔,日用之物亦不見匱乏。如今的張玄雖然心志比起從前堅定了許多,不會再質疑自己的抉擇,可悲天憫人的心腸卻和從前別無二致,隻盼著那些逃離的百姓可以盡快安頓下來,少受些背井離鄉之苦。
當夜,張玄和吳臣就在杜襲原本的府中休息。第二天及近中午,南陽的換防隊伍也已到達,吳臣向領兵的幾名校尉交待一番後,便即換防,把從襄陽帶來的隊伍聚集在了南城門外。吳臣笑著請張玄下令開拔,雖然臉上極力收斂著表情,可明眼之人一眼就可看出他阿諛神態。張玄倒是對吳臣並沒有太大的嫌惡,畢竟亂世之中,像吳臣這樣的才是多數吧?張玄這樣想著,也不多耽擱,即刻命令隊伍開拔返回襄陽。
既是凱旋而歸,隊伍之中自然免不了歡聲笑語,只要隊伍不亂,張玄也不過多約束。隊伍中年長一些的老兵們向來是最喜歡侃侃而談之人,那些跟著張玄攻打西門的老兵一個個爭相向初上戰陣的年輕同袍吹噓著這位新晉的軍師如何料敵機先,算無遺策,如何指揮有度,氣定神閑,末了還不忘喟歎一番,從前荊州無論哪一路用兵,何時有過此戰這樣順利?直聽得那些年輕新兵心向往之,都將張玄奉為了神明一般的人物。而跟隨劉表攻打南城的兵士聽到這些,也個個遺憾沒能跟著軍師一起去攻打西門,徒然讓數百同袍命喪於南城之下,回想著陣亡的同袍,悲戚之情也油然而發起來。
比起勝利的喜悅,這份同袍之情反而更能感染眾人,一股悲涼慢慢在隊伍中彌散開來。許多剛才還眉飛色舞的老兵在這種情緒之下,也不再誇耀戰功,漸漸沉默不語。
張玄騎在馬上,聽著身後這些兵士中斷斷續續發出的喟歎啜泣之聲,忍不住念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跟在張玄身後的一位年輕兵士聽到,忍不住問道:“軍師大人,這詩是什麽意思?”
張玄回頭看向那年輕兵士,那兵士尚是稚氣未脫,看樣子也不過十七八歲而已。忽然就想起了之前守衛汝南時那個名叫羅冠中的年輕兵士,也不知他是已經命喪汝南,還是跟著程志他們一同安全出城了呢?苦澀一笑之後,對那兵士說道:“這詩文說的便是戰友同袍之情,
沒有衣服,大家可以一起穿一件衣服,上了戰陣,你的敵人也就是我的敵人……” 這話比起詩來顯得平實許多,旁人聽到或許不覺得怎樣,這些兵士聽到卻正說到了他們的心坎裡。年輕兵士嘴上喃喃自語反覆念著這兩句詩。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念起了這兩句詩,張玄見狀,所幸領著眾人念了起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上萬人的隊伍,漸漸齊聲喊起了這首詩,愁雲慘霧刹那間消弭於無形,雄壯慷慨之情則愈加噴薄而出,在回襄陽的路上,聲震山崗,氣衝霄漢。這是多年來荊州軍中從未有過的景象,在一次次念誦著詩文的過程中,兵士們也似乎變得煥然一新起來。而在他們心中也深深地敬愛起了張玄,因為這位軍師不僅能指揮他們打勝仗,更重要的是,這位軍師比起他們的主公,比起從前統禦自己的將領,更懂他們。
張玄和吳臣領著大軍,兩日之後回到了襄陽。等待他們的,是劉表的盛情款待,從城門處開始,整個襄陽城中張燈結彩,布置得甚是隆重,劉表更是領著蒯良、伊籍以及荊州一眾臣屬親自在城門外等候相迎。外人隻道這是因為多年以來劉表治下少有如此順利的征伐。當然,只有張玄明白劉表如此小題大做背後的深意,劉表大肆鋪張,其實也是希望這件事能很快傳到蔡瑁的耳中,畢竟蔡瑁是劉表的妻弟,時至今日劉表仍不點破自己看穿了他私底下的伎倆,還是顧念著這層關系,想著能讓蔡瑁自己聽到風聲後主動到自己面前認錯。
張玄和伊籍四目相對,但眾人之中,不便詳談,二人心領神會,也不需多言。伊籍微微一笑,示意張玄自己定會及時將攻取西鄂的消息和張玄的意圖傳遞給徐庶。張玄也笑著點了點頭。
雖只是幾日不見,可在劉表心中,張玄如今已經成了自己最為信重的心腹,一見到張玄,劉表笑逐顏開,親自扶張玄下了馬。這一幕不僅吳臣看得分明,校尉們也大都看在眼裡,立時明白了如今這位副軍師的地位。
一群人歡聲笑語回到了劉表府上,宴席早已準備妥當。劉表為表寵信,竟然直接拉著張玄將他安排在了自己身側坐下。張玄推脫不得也隻好聽從安排。劉表當即宣布,擢升宮慈也就是張玄為鎮南將軍左軍師,並兼領南陽太守,同時改遷蔡瑁為右軍師。雖然沒有明言二人高下之分,但席上眾人哪裡聽不出話中的意思?這分明是向眾人表明了自己的心腹如今已然易主。
宴席之上的眾人大都善於見風使舵,以吳臣為先,一個個還不等劉表發話就爭相向張玄敬酒祝賀,熱鬧有余,趨炎附勢的做派也盡收劉表和張玄眼底。只是在二人心中對這場面的解讀截然不同,劉表享受著呼風喚雨掌控局勢的快感,而張玄則暗自觀察眾人樣態,仔細通過表情言行甄別著他們的派系和內心實想。
席上眾人之中,只有兩人未曾向張玄道賀,其中一人是遙坐於末席的王粲,另一個則是蒯良。張玄不禁有些好奇,這蒯良雖然暗中與自己作對,但明面上從來不顯山露水,反而總是擺出一副謙和之態,今天這是怎麽了?
張玄還在好奇,卻聽得劉表突然起身說道:“今次得以順利攻下西鄂,一挫奸賊銳氣,軍師實是居功至偉。列位想必還有所不知,太初先生絕世之才,我向來仰慕,本就有意將舍妹許配給先生為妻,然先生卻是國士之心,拜投我門下時便有明言,要待為我荊州立下功勞之後,再談婚事。”說到這裡,劉表停頓了一下,笑意盈盈看向張玄。
張玄頓時頭皮發麻起來,當時他與劉表說這話本只是為之後發兵西鄂提前作個鋪墊,也是有意拖延此事,誰想得到劉表竟然如此急不可耐,剛剛攻取了西鄂就把此事提到了明面上,還全然未曾和自己商量。
而劉表之所以如此急迫,一是本來他就有意借婚事將張玄徹底綁定成自己的左膀右臂,二來則是因為此次透過攻打西鄂的事情,已經讓他對手下原本眾人充滿了不信任感,擔心著若再不增強自己的實力,只怕很快就要被蔡瑁等人架空,所以也不和張玄商量就當著眾人表明了態度。在劉表看來,婚事一成就可借助張玄之力,震懾蔡瑁等人的不臣之心,穩定自己統治。
張玄一面賠笑向劉表點了點頭,正尋思如何應答,居於末席的王粲突然站起身來喊道:“主公且慢!”這一聲直教席間眾人猝不及防,大殿之內頓時變得鴉雀無聲,眾人皆分別望向王粲和劉表,靜靜等待著主公的反應。
劉表眯著眼睛望向王粲,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劉表心道,自己曾經有意將劉睿許配給王粲的事情雖然沒有正式提及,但確實也曾和身邊一些心腹之人征詢過意見,這信息能夠傳遞到王粲耳中,他倒並不驚訝,讓他奇怪的是,回顧剛才眾人的言行舉止,這王粲突然發難,似乎是對自己今日要說這件事早有預感。劉表的眼神逐漸變得冷峻起來,掃視座下,看見了方才一直一動不動的蒯良,心裡不自覺一緊,難道是他?
心中雖然狐疑,可轉念一想,王粲文采當世知名,若是直接訓斥,只怕有損自己愛才雅量的名聲。劉表畢竟也是浮沉多年,這點城府還是有的,他表情逐漸控制恢復,露出了笑容。
“仲宣啊,你有什麽話想說?”劉表臉上掛著笑意,心中卻想,我之前又沒有明說過要將妹妹許配給你,看你如何反對這樁婚事。
王粲站起身來,依次向劉表和張玄行禮後,沉定自若說道:“軍師立志先立軍功,再談婚事,如此公心為先,著實令人欽佩。但西鄂不過區區一縣之地,以此論功,只怕難以服眾。何況如今交州牧張津仍肆虐於荊南,江東孫氏於東南蠢蠢欲動,此次為奪取西鄂,我荊州更是得罪了曹操,危機四伏之下,主公以微末之功,竟賞賜以宗親婚事,依屬下看來委實不妥,還望主公三思。”
這一番話說得道貌岸然,劉表卻越聽越是不舒服,王粲看似是在針對張玄,可什麽“區區西鄂”這樣的話聽來,卻幾乎連著自己一道諷刺了。劉表忍不住說道:“仲宣啊,你文弱之身,不知行伍之勞,我不怪你,可若說此戰之功甚微,未免讓奮勇搏殺的將士心寒。我念你不在陣前,不明詳細,就不責罰你了,可今後於軍務上的事情,還希望你能慎言。”說罷就打算不理王粲,繼續說結親的事情。
孰料蒯良此刻突然站了起來,恭敬說道:“主公,子柔亦有話要說。”
劉表詫異看向蒯良,自從曹袁相爭後一年多來,蒯良一直謹小慎微,謙遜敬上,更鮮有對軍政之事主動發言的時候,想不到今日竟然跟著王粲在這件事上和自己唱起了反調。
“子柔,你……”劉表一時之間竟然不知從何說起了。
蒯良低著頭,看不見是什麽樣的表情,只聽見他說道:“王粲雖然不通軍務, 但他的話也並非全無道理。此番攻取西鄂雖暫解我荊州北面之危,然四境之內仍有不少野心昭彰之士,依屬下之見,軍師年輕有為,正該奮勇為主公多解煩憂,立下不世之功,也好叫世人再無異議。試想一下,若軍師可再添新功,無論是破交州張匪,還是拒江東孫賊,想必不唯王粲,荊州境內再不會有何人敢於質疑。至於婚配之事,倒是不必爭於朝夕,急於一時,還望主公鑒納。”
蒯良這話剛一說出,就引來不少竊竊私語之聲。
劉表臉色陰晴不定,他聽蒯良的意思似乎並不反對這樁婚事,可他究竟是何目的說出這樣的話一時也拿捏不準。或許他是會錯了自己的意思,還想著利用太初為自己解憂?難道這件事真的是自己操之過急了麽?
劉表還在尋思,一旁的張玄早已看得分明,王粲應該是被蒯良鼓噪著率先出來反對。他的反對自然不會影響劉表的決定,可如此一來蒯良之後的言語便站得住腳了,哪裡有“世人異議”呢?王粲的話就是明證。這就容易牽引出劉表的猶疑。蒯良自然不願坐視張玄一步步做大,如今自己不過攻取了西鄂,就已經位列蔡瑁之上,若是迎娶了劉表的妹妹,這荊州政壇還有誰能和自己抗衡?
但蒯良盤算的雖好,揣摩劉表心思也可謂恰到好處,但他哪裡知道,張玄正不知如何推脫這樁婚事,既然蒯良送上門來,張玄也就順水推舟,笑著說道:“主公,子柔先生的話,正合我心。”
劉表看著張玄,露出一副不解神色。